第3章 尘封过往

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如同一张冰冷的巨网，将刚落入陷阱的猎物——手足无措的我，网了个严严实实。而无处不在的黑暗则是冰冷的雪水，从巨网的各个缝隙肆无忌惮地涌入我的身体，它们狞笑着，嘲讽着我这个胆小的入侵者。双重的压迫下，巨网慢慢收紧，收紧，所有挣扎都变成了徒劳的消耗，我捂着胸口，努力让自己与世界保持最后的联系。

        没关系，别怕，这是幻境。我努力安慰着自己。

        简单调整了一下情绪，我慢慢后退，却随着“咚”一声闷响，刚稳定下来的心神再次被狠狠颤动了一下后缩成一团的心脏扰乱。不去理会全身渐渐凝固的血液，鼓足了勇气回过头，我才发现原来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墙角。力气瞬间被抽干，身体再也不受控制，软绵绵地滑落了下去。

        “救我……”我听到自己不受控制的颤抖的声音。恍惚间，我看到了那个身影——那个记忆中的，无助的小小身影。

        此刻，她正和我一样，蜷缩在墙角无声地哭泣。

        “你为什么不好好看着她？她才七岁啊！七岁！你就敢让她自己跑出去？”

        “你还好意思说了？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喂饭是我，哄睡觉是我，你呢？你在外面干什么呢？”

        “我辛辛苦苦赚钱养家，让你看个孩子你还有理了？你不该为咱们家付出吗？”

        “那我问你你付出了多少？孩子我看，饭我做，你拍拍良心问问就你那点死工资够养活我们娘俩吗？”

        火药味弥漫在整个客厅。

        到处都是摔碎的盘子、碗……筷子勺子桌子椅子哗啦啦散落一地。一片狼藉中间，站着那一对剑拔弩张的夫妻——我的父母。

        “爸爸妈妈……我错了……”我拽了拽妈妈的衣角，刚哭过的嗓子沙哑着挤出一句不完整的话。

        “小孩子懂什么？回你屋呆着去！”

        妈妈的一句怒吼把我吓了个魂飞魄散，我连滚带爬地跑进了自己的小房间，颤抖的双手试了好几次才将门关好。房间的灯泡坏了，爸爸说好会给我换的，只是今天，他把新买的灯泡砸在了地上。我看着撒了一地的碎片，心底有什么东西也随着它悄悄破碎了，悄无声息，却那样清脆。

        房间外的爸妈还在争吵，我蹲在门边，泪水止不住地流。小小的门将房间内外隔绝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房间外，灯火通明却少了温暖；房间内，黑暗无边却多了冷寂。

        他们，是因为我才吵架的……

        我始终记得那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阳光明媚得可以给整个世界镀上一层温柔的金色，邻居们拉家常的欢声笑语时不时透过窗户传入我的耳朵。妈妈忙忙碌碌干家务，我百无聊赖地看着课外书时，我们家的门被敲响了。我打开门，隔壁欣欣的头探了过来：“雪儿要不要出来玩啊？”

        欣欣是我最好的朋友，就住我家隔壁，平日里我们就经常约出来一起玩，虽然同岁，她的性格却比调皮活泼的我沉稳得多，总是像姐姐一样照顾我。因此，妈妈对她也总是十分放心，面对我询问的目光时，妈妈毫不犹豫答应了。

        “这回我带你去个你从来没去过的超好的地方！”迎着我期待又惊喜的脸，欣欣神秘地眨眨眼，将我的手牵在她的手里。

        我们一同下了楼梯，我任由她拉着我走。那时的我，对这个好友完全信任，甚至庆幸自己有这样一个会照顾我的“姐姐”。

        当我看到小区的门口时，我犹豫了——爸妈总是说，不让我一个人出小区玩的。我捏了捏欣欣的手，向她投去求助的目光，示意她停下来。

        “别怕啦，雪儿，我们就出去一会儿，你妈妈不会发现的。”欣欣满不在乎。

        “可是不安全……”我还是左右为难，空出来的那只手搅着衣襟，心中充斥着不安。

        “怕什么？我会保护你的！”欣欣拍了拍胸脯，俨然一个小大人。看着她眼中流露出的自信，鬼使神差地，我答应了她。

        年少的我不知她带我去了何处，亦不知离家已经多远，我只是追随着我的欣欣姐姐的步伐，任由她带我来到了一个脏乱的地方。现在回想起来，应当是一个废弃的厂房。各种弃置的工业设施摆了满地，显得凌乱不堪。

        “欣欣姐姐，就是这里吗？”我看着眼前的一片废墟，心中有些发懵，“可这里一点都不像好玩的地方啊……”

        “怎么会呢？”欣欣嘴角扯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还轻轻捏了捏我的手指，“待会儿还有咱们另一个同学要过来，雪儿你就先在这间仓库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哦。”

        不容我多说一个字，她将我推进了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顺手拉过墙角的一把椅子把我按在上面：“乖乖坐好不许动哦！”是一贯的亲昵语气。

        “嗯！”我咧开嘴笑了。

        欣欣一步三回头地走向大门，她每回头一次，我都会对她扬起一个甜甜的微笑。直到她走到门口，一个闪身挪了出去，速度快到我都来不及思考，一扇门已然关闭。

        我意识到不对劲，从凳子上站起来就往外跑，可是我哪能跑得过她呢？不等我冲到门口，“砰”的一声，将我与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然后，我就听到了上锁的声音。

        “欣欣姐姐！”我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门，声嘶力竭地呼喊，“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救命啊！”

        “哈哈哈哈哈！”一阵怪异的笑声传入我耳畔，令我不寒而栗，门外，欣欣的声音透着得意，“想不到吧，雪儿妹妹，我等待这一刻已经好久啦！”

        “从幼儿园的时候，妈妈就拿你和我比，说你拿了多少朵小红花，多少张奖状，说我如何如何没用。小学了，你成绩居然也排在我前面……”我听得出欣欣话语中的不甘和咬牙切齿，“这就算了，所有同学都喜欢你，都喜欢和你玩，而我……”

        “呵，我只不过是你的跟班，是优秀的你的陪衬！”

        “凭什么呢？”

        “凭什么……你就比我好，得到那么多宠爱呢？”

        欣欣的语气里透露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嫉恨与心酸。而那充满了怨恨的话语，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我就想啊，要是把你永远关在这里，你是不是就不会跟我抢了呢……”

        “欣欣姐姐，你在说什么啊？”我急得汗都冒出来了，“我没有抢……我……我一直把你当作姐姐的……”

        “别叫我姐姐！”欣欣突然严厉起来的语调让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当我的妹妹——你不配！”

        什……什么？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了。透过门缝，我看到了欣欣的脸——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得意的、挂着美梦成真的笑容的脸。拍打着门的手臂突然就失去了力气，嗓子也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再也发不出声音。我只看到眼前的世界渐渐模糊，凉凉的液体就这样流了一脸，那种难以置信的感觉，冷入骨髓。

        “哼，我不跟你废话了，你就在这里永远待着吧！”我从未听过欣欣姐姐这样激动、兴奋的声音。多年后，我才明白，原来这种感觉叫做——报复的快感。

        只是，那时候那个软弱的我，只知道哭喊着“欣欣姐姐原谅我吧，我真的没有故意抢你的东西，我好害怕”云云，只知道泣不成声地喊着救命。而我最信任的最好的朋友，一直照顾着我的姐姐——欣欣，在门缝里的脸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扭曲。她的笑声如同一阵阵凛冽的北风，肆无忌惮地将我的心凌迟。眼睛隔着模糊的水帘，我只看到她绝尘而去的背影，和满地扬起的灰尘。

        起风了。

        那背影，刻进了我的童年记忆，多年后依旧清晰。

        此时已是傍晚，冬日的夕阳似乎也怕冷，早早将最后一丝温柔的光辉收敛，准备和月亮交接班。被晚霞染成橙黄色的天际正在褪去温柔的颜色，夜幕拿起画笔，将这天空用墨点染了一番，天空就成了夜空。而这小小仓库里，席卷而来的却是铺天盖地的黑暗。我缩在了角落里，把头埋进了臂弯。泪腺早已干涸，心却在这黑暗中被无边的冷寂撕扯，撕扯，直到成为了碎片，散落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当我意识恢复的一刻，我感到有一道暖黄色的强光从门口的位置直直射向我，将我整个人沐浴其中。惊讶抬头，我看到了一脸怒火的爸爸，红着眼圈的妈妈，以及……脸上写满了担忧的欣欣。

        “叔叔，阿姨，我没骗你们吧？”欣欣一脸紧张，“这都怪我……都怪我没看好雪儿，才让她乱跑的……”

        “什么？”我呆住了，片刻反应过来，冲她大吼，“明明是你带我过来的！你还说要把我关起来！”

        “雪儿，你害怕了，我理解，这次我没保护好你，对不起……”欣欣低下头，努力咬着嘴唇，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让我胆战心惊。

        不等我说出下一句话，爸爸怒气冲冲地朝我走来，拎小鸡一样揪起我的后衣领，双脚突然悬空让我心脏猛跳了一下。我感到我的屁股被狠狠踹了一脚，未及我反应过来，拳头如雨点般密密麻麻落到我的身上。疼痛、害怕与不甘交织在一起，我爆发出了凌厉的哭声。

        “你打她干嘛！”泪眼朦胧中，我看到妈妈把我夺回来紧紧拥在怀里。越过妈妈的肩膀，我看到了欣欣——那罪魁祸首，正翘着嘴角笑得开怀。

        “胆子不小啊！敢自己跑出去了都！”

        我听到自己的心脏依旧咚咚跳得剧烈。

        我感到妈妈拥着我的力气紧了几分。

        “走，回家，我们回家……”

        一路上，爸爸一声不吭地把车开得飞快，妈妈颤抖着身子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我，而欣欣，我没有去看她。我知道，从她决议把我永远困在小黑屋那刻，我们——便不再如初。

        因为这件事，爸爸妈妈吵了很久，很久，久到我终于听到了一声摔门。随后，一切归于安静。

        战战兢兢地将房门打开一条缝，映入眼帘的依旧是满地狼藉，以及坐在沙发上看不清表情的爸爸。

        “雪儿。”爸爸突然抬起头，我吓得连忙砰一声把房门关得死死的。半分钟后，随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我听到爸爸的声音来到了门口：“雪儿……今天爸爸打你，是爸爸不对，你能原谅爸爸吗？”

        我捂住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

        “雪儿，爸爸也是太着急了，你知道吗？爸爸妈妈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你下午出去那么久都没回来，爸爸是真的害怕了，妈妈也害怕了……”爸爸说着说着，哽咽了——我从未听过爸爸这样的声音。

        我的记忆里，爸爸永远是笑着的，说话的语调永远是快乐的。

        他会在周末时对我说：“我们去放风筝吧！”

        他会在我难过时对我说：“加油啊，我们家雪儿是最棒的！”

        他会在我考了好成绩时把我抱起来举过头顶，用扎人的胡子蹭我的脸：“雪儿你太厉害了！”

        “今天……真的是爸爸不好，是爸爸太冲动了……求你了，我的雪儿……你原谅爸爸好不好……”

        “爸爸！”我终于忍不住，一把将房门拉开，扑进红了眼眶的爸爸怀里，放声大哭，“对不起……是我不对……”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独自一人待在黑暗的房间。爸爸妈妈叹了口气，疼爱地摸了摸我的小脑袋，隔天就给我带来了一个小兔子形状的小夜灯放在我枕边。无边的黑暗中，小兔子暖黄色的灯光总让我安心入梦。

        想着家里床头小兔子憨态可掬的样子，我的身体渐渐恢复了力气。

        幻境，这只是幻境，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心底不停默念。

        休息了一会儿，我还是朝门旁边摸去了，意欲找到什么开关——如果房间里有灯的话。

        噼噼啪啪的微响从角落传来，我一个激灵抓住了手边的门把手。声音却一直响着，响了一刻钟后，声源处竟隐隐约约现出一丝暖黄色光芒，从这个角度看，竟像极了我房间里的小兔子小夜灯。那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大，等它完全展露出本来的模样，我才发现，那居然是一个火炉。里面的木柴若隐若现，依稀可以看清它们黑色的轮廓。

        我试着放开门把手，咽了口口水慢慢向火炉靠近。

        冷不防地，火炉旁出现一个黑色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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