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余之萤坐了下来，学着小狼的样子看向远处。

        胡雪林的小丘不高，胜在小溪环绕，流水潺潺。彼时第一道光升了起来，投落成洋洋洒洒的碎金，卷在波纹中顺着风送到了人眼前。

        再然后，一轮明日猝不及防地跳了出来，带着绚丽，带着希望。

        在满世界的安静中，余之萤忽然喊了一句“小家伙”。小狼迅速转头，满目印着朝霞与疑惑。

        余之萤问：“先前你的明霜雪是藏在哪里带过来的？”

        小狼一呆，似乎没反应过来这个问题，好半天才理解这人说的是什么。

        一阵琐碎声音，他的爪子上出现颗珠子：“放在这里面。”

        那颗珠子玲珑剔透，日光下泛出耀眼光芒，余之萤一眼便认出了这是价值连城的极品鲛人泪。

        小狼见人没有说话，还一直盯着珠子看，于是又解释了几句：“以前很饿的时候我去海上砸洞，抓到过一种奇怪的鱼。”

        它们很胆小，随便吓一吓就会哭，哭的时候还不停掉珠子。那些珠子劈里啪啦地砸在冰面上，声音很好听，在太阳下有点像明霜雪的花瓣。然后他就让那些鱼哭了好多好多，检查过每一颗都好看以后就把鱼放走了。

        “后来我发现里面有空间，就一直用来放东西。”

        撑头半靠在树边，余之萤垂着眼安静地听，听到后来不禁笑了起来：“鲛人生得那般美丽，你竟然忍心欺负它们？”

        小狼收起东西又坐好，对余之萤的话很不理解：“它们不能吃，也不好看。”

        余之萤这回直接笑出了声：“整个浮元大概也就你这么讲了……”

        说到一半他又停下来，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的笑意变得遥远而又怀念：“不对，还有一个人。”

        小狼扭头：“谁？”

        余之萤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起身慢慢坐到了他旁边，然后话锋一转：“你觉得我年轻时候是个怎样的人？”

        小狼又呆住，下意识开口：“你现在也很年轻……”

        这回轮到余之萤一愣了，甚至瞬间有些感慨，真是很久没人这样讲了。

        忍不住伸出手指点了点对方软软的鼻尖，他柔声道：“果然是涉世未深的小家伙，识人不清。所以是怎样的呢？”

        胡雪林的风很冷，吹得自己鼻子冻住了。这人的手指那样热，小狼想了想，往后退开一点，两条腿搓地，半天才吐出来两个字。

        “好人。”

        又是一声扑哧，余之萤五指张开又收拢，佯装着朝他攻击：“我从前可是很凶的。”

        小家伙显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举起前腿去挡。觉察到对方动作有些软，说出的话也没什么气势，于是他又懵懵地停在那里。

        余之萤呼出口气，慢慢道：“很多年前我趁着师父闭关前往什妄海，在那认识了个跟你一样会说鲛人不能吃、不好看的剑修。就是那个故乡是明霜雪的故人，还记得吗？”

        方解记得。

        “当时我们因为争抢明霜雪打了一架，然后我输了，非常生气。”

        往后许多年每每回想起那时自己的所思所想，余之萤仍能感到难为情。

        年少轻狂时不知天高地厚，觉得冰洲与自己天赋类同，怎么就能更厉害？

        “我将他视作此生唯一劲敌，发誓有朝一日要把人按在身下乖乖道歉，然后再给我送上一朵明霜雪以表敬意。”

        小狼满眼不可思议：“那人这么厉害？”

        “确实很厉害。”余之萤转头，促狭地眨了眨眼，“不过他比我大一点点。”

        小狼了然，有时候因为年纪产生的差距确实是客观存在，于是又问：“后来呢？”

        余之萤摇头，闭上眼有些遗憾：“后来啊什妄海融化，海水淹没了浓雾中的出路，我们俩受伤后被困在了那里。”

        “那时候我觉得什妄海可真是太小了，每天睁眼是他，闭眼是他。打又不能打，出又出不去，日子别提多憋屈了。”

        “而且你不知道，这人不仅无趣，每日就知道举着把剑舞来舞去，他还非常可恶。”

        小狼：“？”

        想到冰洲一使剑诀便是满世界的冰碴子，余之萤觉得好笑，隔了很久才继续道：“我为了避免心烦意乱走火入魔，每日便去北山钓鱼。”

        小狼知道北山，它下面那片海域是什妄海最偏僻的地方。他就住在那里，因为很安静。

        “你说什妄海有那么多冰山，每座山头都很空，他为什么就是非得跑到我那里去练剑？”

        冰洲的剑意锐利至极，破开海面时巨浪滔天。边上垂钓的自己别说是鱼，每天就是连根草都捞不到。

        小狼爪子推开一点土，道：“他真笨。”

        余之萤好笑地重复了一遍小家伙的话，然后问：“怎么是笨，难道不应该说他这样真讨厌？”

        小狼：“你会不开心。”

        余之萤顿了顿：“确实，惹了人以后还要来问我是不是不开心，是不是在难过。听完我都要心梗了，自然地就认为他是故意的。”

        小狼发现这人虽然说得很慢，讲自己生气，有时候还会困扰，但眼睛一直在笑。他被对方的眼尾吸引走了注意力，那里有个黑色点，很小很小。走了几步靠近，抬起爪子要去擦。

        余之萤停了下来：“怎么？”

        小狼：“你的眼睛边上有脏东西。”

        闻言他抚了抚眼尾，修长而又圆润的指端划过翦翦羽睫，似乎有些困惑。转眼看到对面的小狼伸出了柔软舌头，余之萤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就低声笑了起来。

        “那叫痣，是擦不干净的。”

        小狼觉得余之萤的眼睛像花瓣：“好看……”

        余之萤笑意更大了，险些又牵起灵气翻腾，伸手刮了刮对方的鼻尖：“小笨蛋，痣有什么好看的。等你化形后说不定满脸都是，到时候看你怎么说。”

        不过转念一想，这个小家伙原型就这般出众，还有一双蓝宝石般的眼睛，想必化形后应当是个英俊少年。

        似乎是来了兴趣，他俯身凑近小狼，问：“你会化形了吗？”

        小狼：“不会。”

        余之萤不解：“灵兽开智后用不了多久都能学会化形。你虽然还小，但已经这么聪明了，不应该啊。”

        这人说的化形小狼知道，就是变成人。他没怎么见过人，所以也就没产生过做人的念头。

        这会儿听到余之萤的话，他仰起头：“做人有什么好？”

        余之萤被问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又靠在了树干上，言语中有无限感慨：“是啊，做人有什么好。”

        说着又侧过脸温柔地笑了起来：“所以你也可以选择做只普通灵兽，不去拼那九死一生的路。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小狼本来在问化形的事，却突然又跳到了这里？他用力甩头表示不认可余之萤的话：“我要变强。”

        余之萤：“虽然压制神魂后无法再继续修炼，但是你现在已经很强了。”

        小狼摇头：“我不可以停下来。”

        余之萤有些惊讶，有些意外，然后又迟钝地恍然。

        他竟然忘了，眼前这只小狼还是那样年轻，理所当然地憧憬着世界。要让小家伙在这个年纪理解自己方才的话，确实太为难了。

        也罢，自己算是劝过了。

        抬手摸了摸小狼脑袋，余之萤轻声道：“那便祝我们的小家伙成功塑体，从此一往无前，平生无悔。”

        说着他抱起小狼往竹屋走去。晨光透过树叶缝隙，随着往来的风轮转，直到再次落到了相同位置。

        似乎早就料到最终的决定，孟知夜早早便在屋中炼起了丹药。

        重塑道体之所以说是九死一生，主要在于打碎道体的疼痛非常人能忍，完全不亚于神魂撕裂。

        小狼吞下丹药后闭上了眼，很快蓝色光芒大盛。

        天灵盖一记重锤，当即他全身麻木。不待喘息，下一瞬痛像是冰面上的裂缝，从一个点密密麻麻散开，最终到达每一块血肉。

        当剧烈的疼褪去，化为细碎密集的酸。每一根骨头又被打碎，化作齑粉，不断磋磨，不断碰撞。

        小狼炸起了所有的毛，那条巨大的尾巴僵硬地、笔直地停在半空中。那小小的一团终于忍不住，将拼命压抑的呼喊爆发了出来。

        不……

        他不能做一辈子普通灵兽，不能就这样死去。

        他要活着，要往前。

        他要——

        小狼缓缓睁开眼，对上了一双温柔而又美丽的眼眸。

        余之萤唇边漾开笑意，轻声道：“欢迎回来。”

        四周不知何时落下了金色阵法，小狼可以感受到那是用来保护自己的，这一刻他再次肯定了自己的决定。

        在什妄海时他就明白，越好吃的食物越需要付出代价。而只有成为强者，不停向前，自己才可以再次遇见这个人。

        “你可不可以——”小狼有些迟疑地开口。

        余之萤正在和师爹确认小家伙是否无碍，听到对方说话，只是“嗯”了一声以作回应。

        小狼吸了口气，认真道：“你可不可以给我取一个名字？”

        余之萤一顿，诧异地望了过来。

        孟知夜笑了声：“重塑道体后算是新生了，往后修道路上确实需要个名字。灼灼，你和他也算有缘，便不要拒绝了。”

        余之萤垂眸，想了想道：“就叫‘方解’，可以吗？”

        小狼一下子跑到余之萤跟前，然后仰起了脸：“‘方解’是什么？”

        余之萤挠挠他的下巴：“我的原型是一块石头，‘方解’也是石头名字。你若是介意，我们再换一个好听的？”

        小狼甩了甩耳朵：“就叫‘方解’，和你一样好看。”

        余之萤笑出声，捏住他的鼻子：“才没我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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