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方解抱着余之萤落地，心里想着原来人这么软……

        见对方一直没反应，余之萤缓慢地眨起眼睛，然后陷入了困惑。

        冰洲生在雪霁初晴，是那日天地间最后一片六出飞花。浮元人人知晓剑尊俊美而又冷冽，如那明霜雪那般可望而不可即。眼前这个人虽气质相似，但他的侧脸还是那样年轻。

        手指虚虚托着人下巴，他问：“冰洲，你怎么变小了？”

        方解终于回神，然后就听到了两个陌生的字。

        冰洲？

        好像在哪里听过？

        日光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枝叶，余之萤追着那些落下的光斑在这张年轻面庞上来回轻触。

        一时方解再也顾不上冰不冰洲的，慌乱中扫到地上有个东西，看起来很像那什么乾坤袋。他放下人跑过去捡起来，正想递过去，却发现余之萤靠着一棵树闭上了眼。

        小心地凑近去看，那张脸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苍白，眼尾有一点红。

        这样更好看了，可方解不喜欢，于是抬手就要去擦，结果又被余之萤一把握住了手腕。

        他的心一跳。

        余之萤没有睁开眼：“师爹说今日是个晴天，可天上分明下着大雨。”

        说这话时他的衣衫被吹风了起来，轻轻盖住了脸。眼尾那一抹红被融合，再难以看见。

        方解的手还被握着，他没有管，只是奇怪地抬头看着天。那里的云虽然不多，但每一朵都很白，很干净，丝毫没有下雨的样子。

        不知道余之萤为什么要这样说，但他还是找了一片巨大的叶子挡在人头顶。

        感觉到上方落下的阴影，余之萤放开了对方：“过去总是我寻你，时不时地叨扰，这些年你还是第一次来梦里看我。”

        双手举着那片叶子，方解下意识问：“怎么会……？”

        这个问题勾起了人心波动，余之萤睁开眼，忽然之间满是笑意盈盈：“当然是因为我不好。”

        方解本能地要反驳，可却被一阵风打断了。

        他感觉好冷，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前辈说过自己还不能运用灵力，否则有冻死的可能。虽然目前来看还不至于危及生命，但浑身寒意升了起来。

        余之萤看着方解，天光落了下来，开阖间尽是眼波流转：“你怎么在发抖？”

        说着他凑了过来，头一歪，就这样靠在了方解肩膀上。

        挡雨的叶子被风带走了，方解手足无措地听着对方心跳。

        “你知道三万年是多久吗？”余之萤也不在乎身边人是否回答，“一千零六十八万个无聊日夜，我竟然都记得，真是可恶。”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笑了一声：“不过最近倒勉强有些意思，我认识了一只小狼。”

        说着他用手比了一下大小，又继续道：“他同你一般来自于什妄海，聪明善良，坚毅执着，我很喜欢……”

        从前在什妄海方解经常会听见那些年纪大的灵兽聚在一起说话，他记得雪纹牛家的小崽子第一次学会捕猎时，它们碰到谁都要说，连着说了三个月，甚至还想来跟自己说。

        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好说的，也不懂那些小崽子为什么每次都要去偷听。听完高兴得撒开蹄子到处跑，好几次惊走了他的猎物。

        可此时此刻方解才知道，原来真的会想去雪地里狂奔。

        他默默地等着余之萤继续说话，可这回对方好像真的睡着了。

        日头渐渐倾斜，两人的影子越来越淡，方解把人扶起来放在背上。余之萤的头发垂了下来，夹着裁春，时重时轻地掠过少年侧脸。

        踩着暮色一路逆光，方解觉得做人其实很好。因为不仅可以接住倒下的他，还可以这样背着他。

        “冰洲，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知道灼灼是谁了。”余之萤歪了歪头，又迷糊地呢喃着，“多希望你还活着，这样就可以去给胡雪林下一场雪……”

        方解脚下一顿，然后又继续向前。

        虽日薄西山，但渐行渐远。

        身心俱疲加上伤势发作，余之萤这觉睡了很久，直到很久以后被一片椭圆的绿叶唤醒。

        取下叶子，他按着疼痛的太阳穴起身，回想到昨日——不，应当是许多日前，似乎看到了一个长得很像冰洲的人。

        不过倒是年轻许多？

        思来想去那日从胡雪林离开后一路上跟着自己的唯有方解，所以小家伙这是化形了？

        转念又想到小家伙第一日当人就被自己认错胡闹了通，余之萤扶额，实在是贪杯误事。环视四周发现自己竟身于一处洞穴之中，他不禁哑然失笑。

        天边挂着一轮晓月，天地升起薄薄的雾气。余之萤走出去看了看，方解不在，想来应当是离开了。

        也不知道有没有被自己酒后那副样子吓到……他笑着摇了摇头，正欲回落英谷，忽然被几道剑气惊起衣摆。

        各大宗门其实一直有弟子守着胡雪林，以备孟知夜不时之需。前几日所有人都看到了天地异象，以宫拂雨为首的几大宗主分成了两路。一部分人去了落英谷，另一部分赶往胡雪林，结果自然是两头都扑了个空。

        宫拂雨这几日焦头烂额，方才收到织云岭掌门的传信，说是胡雪林那里有点情况。匆忙间也没注意，飞出去百里后她才心中震动，赶紧掉头。

        “晚辈刚刚太急了——”

        “谷主怎么在这里？”

        “您……还好吗？”

        余之萤笑了笑：“自从接任六出宗主之位后，我已经很多年不曾见过小宫姑娘这般行色匆匆了。”

        宫拂雨低了下头：“笑晴说胡雪林下雪了，我这才——”

        “你说什么？”余之萤皱眉，打断对方。

        宫拂雨惊讶：“您和孟前辈救下的那只小狼在胡雪林施术，我以为这是您的意思。”

        月华静静地落下，余之萤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原以为那只小狼听话地走了，从此海阔天空，追寻着他的梦一往无前。

        可结果不仅没有走，还去犯傻了。

        一时之间余之萤心中五味陈杂，也不管宫拂雨在说什么，转身便往胡雪林去。

        这里还如同走时那般寂静无声，只是其中仍有物是人非之感。他落在林口处，身边赶来了许多后辈。

        织云岭的岭主上前一步正欲拜见，却被余之萤抬手制止。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半空中，那里蹲着一团毛绒绒的雪白。

        方解又恢复了原型，此时正专心控制着体内灵力缓缓流出，一次又一次覆盖在胡雪林上方。

        那些灵力化作千千万万，绵绵密密而又充满温情地落了下来。

        胡雪林又下雪了。

        余之萤：“……多久了？”

        周宜兰：“十日前便来了。本来我们要将他拦下，但雪绒和小蒙都说这孩子是您和孟前辈救下的，于是也就没管了。”

        那个小小身影冷得打着哆嗦，因为长时间施术疲惫不堪，脑袋一点一点。方解又打了个喷嚏，差点栽倒，一双温暖的手将他抱住。

        “为何将你的救命恩人随意抛在荒郊野岭？”

        方解有点意识不清，正想回答落英谷的阵法自己进不去，又听那熟悉声音响起。

        “因为你是个不听话的小朋友。不然怎么会我说分开不肯，师爹说近日不可随意使用灵力也不愿？”

        这一长串好听的声音也太催眠了，他下意识道：“我给前辈道过歉了，而且有控制灵力，只是感觉冷，不会死……”

        “为何要来？”

        “是我让你难过……”

        天地之间的雪稍纵即逝地缓了缓，随之而起一声叹息。

        “数千年前师爹的灵力便开始逸散，他本来就要走了。”余之萤摸了摸毛绒绒的脑袋，“因为你我们才没有抱憾终身，所以不必为此感到内疚。”

        闻言方解挣扎了起来，好像想要说什么。余之萤将他按回怀里落到地上，周围的后辈看到他俩赶紧围了过来，他伸出食指贴在唇上。

        带着方解一路往外走，手轻轻地一下又一下抚摸脊背，余之萤的声音很温柔：“给胡雪林下雪用不了十天，你怎么却还在不停地施术，嗯？”

        这人的怀抱太温暖，方解更困了，只能费劲地回答着：“那些树里有前辈……的味道……”

        正如余之萤先前所说，孟知夜在数千年前便有无数灵气流进了胡雪林中，那些灵气包含着他的神魂本源。原也会随着时间慢慢消散，但若能长久保存下来，待到浮元复苏，重新滋养起这方天地，或许某日他能以另一种形式回来。

        发现这一点后方解留了下来，为那些微的神魂延续时间。

        余之萤心道果然如此，于是道：“真是难为你了，不过此事就到此为止吧。”

        方解疑惑：“为什么……？”

        余之萤没有回答，而是话锋一转，问：“你有多喜欢明霜雪？”

        虽然脑子已经变成了一堆浆糊，但方解还是能记得自己最喜欢明霜雪。

        被小家伙的样子逗到了，余之萤捏捏他的耳朵，果然软糯好玩。听到回答他只是笑了笑，又问：“如果有一天明霜雪不再适应什妄海的环境，要去别处生存，你会怎么办？”

        从来没想过世上还会有这样的事，方解艰难地想了很久很久，直到余之萤都要以为他睡着了。

        “我会想尽办法留下它，抓住它。”

        余之萤手上一停，笑着摇了摇头：“果然还是个小朋友……”

        可能是感觉到了对方的不认同，方解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他觉得有个睡神拿着钩子钩住了自己，完全动不了。

        小家伙的灵力几乎消耗殆尽，此刻正需休眠。只是这般冷冷地睡去定然不舒服，余之萤盯着怀里的一团心中慨然。

        也罢。

        这残破身躯的最后一点余温，便都给了你吧。

        方解感觉到持续不断的灵力注入体内，好舒服。他费劲地想要睁开眼看一看，却被耳边的声音彻底推入梦乡。

        “乖宝宝，睡吧。”

        宝宝……

        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两个字……

        方解把自己卷成一团，然后用尾巴遮住了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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