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月与灯依旧（6）

她抓了把土，朝沧赫背影狠狠掷去。

    然而风一吹，土渣反倒洒了她满眼满脸，她再一生气，又将土渣吸到鼻腔里，呛得直咳嗽。

    宽大的披风披上，将她整个身子都包裹住。

    苏阶微怔，红着眼睛看去，惊觉是端宴河。

    梳着整齐的四方髻，戎装之下显得比平时小了一辈的端宴河。

    两人视线相交了一瞬就不约而同地错开，俱是静默无言。

    端宴河本就不打算跟她说什么，见苏阶没有要同她说话的意愿后，眸色黯了黯，便抓着她手臂想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然而那人却不动，闷闷说了句：“那男的说我没叶晗凌好看。”

    “……”端宴河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道，“他眼睛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行军途中，他指着一块石头非说是狗。”

    下压的嘴角变平，苏阶觑了端宴河一眼，不大自然地问：“那你说我跟叶晗凌谁漂亮？”

    “你。”端宴河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嘴角轻轻翘起，苏阶抿了抿唇，又故意问：“为什么？我哪儿比她好看？”

    “没有为什么，在我眼里你最好看，谁来比都是逊色。”

    满分！每一句都是满分！

    苏阶终是喜笑颜开，借着端宴河的力道站起身。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端宴河带苏阶去了自己的领地——伙房。

    女扮男装，初入军营，光荣成为伙头军。

    苏阶光是想想就笑出声，很好奇端宴河这些年的经历：“你怎么跑这儿当伙头军来了？”

    端宴河道：“御史台终究是我哥哥的梦想，我想到军中多些历练。”

    “你辞官了吗？你父亲可知晓？这一路来跟男兵们生活肯定有诸多不便吧？”

    低声一笑，端宴河先回答了最后的问题：“适应了就好，没什么难的。”

    至于官场，端宴河坦然道：“我参军是尊上批准的，不然也不会这么容易混进来。”

    而她的父亲，得知后并没有多说什么。

    “竟是魔尊批准你来的！”苏阶惊奇不小，“他不会觉得你在胡闹，玩过家家吗？”

    “不会。尊上很开明，可以说，我从未见过比他更开明的人。他知晓我的志向，也肯助我放手一搏，他给了我君臣之间足够的信任。”

    那可不，阿泉何许人也？

    听她夸楚诠，苏阶比听到夸自己还要高兴。

    俩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又寒暄了几句，端宴河手中的活一直不停，胡萝卜切好后下汤，她又开始揉面团。

    苏阶和她说着说着话就少了，她也没在意，揉得劲道差不多了，就把面团揪成一小片一小片的，扔进热气腾腾的锅里。

    今天早上端宴河去将军营帐，本是想来个毛遂自荐的，谁知半路上听说叶晗凌捡了个人族姑娘回来，她第一反应就是苏阶，临近营帐的脚步又怯住了。

    她不太敢见苏阶，怕苏阶还气她，或者，恨她。

    然而看到苏阶跟沧赫打到了天上，她又纠结着要不要上去帮忙。

    端宴河入朝时间短，并不知晓沧赫是何等为人，她以为堂堂大将军多少会让着女子几分，哪想到他竟然让苏阶当众出丑。

    叶晗凌使唤的小兵不是她，她却抢先一步用披风将苏阶包裹住。

    揪完面，端宴河回过神，发觉苏阶好半晌没说话了，随便开了个话茬：“这个是揪片儿汤，北方的人常吃……”

    “你一个人做所有人的饭吗？这儿就你一个伙头军？”苏阶打断她，声音有些突兀。

    “四个，我们轮流当差。”

    “那也太累了吧？不能一起做吗？”

    “军中有军中的规矩，沧赫将军规定便是伙头军也得操演训练，所以一人一天轮换，才不耽误功夫。”

    行吧。

    苏阶垂眸看着锅里滚滚白气，眼睛好似也沾了一缕雾气。

    “凌志有回来找过我，说起你家里的事。”

    说来也怪，这凌志原先在朋来天下时几乎不屑跟苏阶讲话，升官发财之后，苏阶竟然见到了他和颜悦色的模样，起初还当是他为了维持表面和气装装样子，后来次数多了，她想，估计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

    端夫人当年逝世全城皆知，时至今日还会被当作谈资提起，再加上端家向来行事光明，身在朝堂的凌志要探知他们家过往全貌，一点也不难。

    手里动作一顿，端宴河抿了抿唇。

    苏阶朝她走近一步，道：“我虽然还是很鄙夷你父亲的顽固不化，但似乎又理解了一些他的强硬，他的确为魔界百姓谋划了一条最安全、最稳妥的康庄大道。”

    要么好好治国，要么化散上古诅咒，无论哪个都是造福魔界千秋万代。

    “但是对你和魔尊都太过绝情了。”端宴河道。要魔尊立誓不娶妻，就是断了他的后，就这样他们端家还能立于朝堂，真真是祖上积德了。

    “所以，这么绝情的事你干不出来。”苏阶顺着她的话，平静道。

    “……”

    端宴河犹疑看向苏阶。

    “对不起。”苏阶轻叹，“其实这些事情我八年前就知道了，当时凌志就认为逼迫魔尊立誓应该不是你的主意。但是因为你是端明渊的女儿，我恨他，就连并着你也一起恨了。”

    不过，也许是因为魔都城这些年的变化太大了——

    愈发宽敞平坦的道路、愈渐兴旺火红的生活、愈来愈红光满面的张张笑脸……

    她每年能从百姓口中听到魔尊的事迹，说他如何铁面无私，又如何刚柔并济。

    同样是她不曾留在他身边的十年，而这十年来，那个在她面前并不自信的少年，渐渐活成了百姓心中威严、信仰一般的存在。

    或许，没有她，对他而言是件好事。

    “苏阶……”端宴河想去握她的手，可是在快要碰到她的那一刻，又生生停住了。

    她忘不了十年前苏阶陷入癫狂的模样，也深知她对她造成的伤害，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抹去的。

    苏阶也没有去握她的手，吸了吸鼻子：“这里是芷萍，没有你父亲也没有魔尊，我……你若是有什么不开心的时候，记得找我说话。”

    抛下这句话，她便转身出了伙房。

    因为苏阶时至今日都不会做饭，这么多年无论辗转到何处，她似乎总能遇上对她很好的人，而刚刚看到端宴河有条不紊地忙碌，她恍惚生出一种她才是千金大小姐的错觉……

    那些恨也好，气也罢，以一种扭曲的方式变成了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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