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月与灯依旧（8）

入夜后，沧赫搞了场篝火宴，众人围坐一团有说有笑，把苏阶和念生也叫了过去。

    这种时候不借着双方熟络由头打听些隐私是不可能的，因此在沧赫开口之前，苏阶就想好了应对之策。

    “如今正值太平盛世，苏姑娘怎会孤身一人前来芷萍？”

    “自然是为选址。”

    “选址？你是说要在这里再开一家分店？”

    “不行么？”苏阶挑眉，言语间还有些呛，显然已经将白天的事情记在心上了，“过了芷萍就是天虞山，再过几年山门大开，净灵族人免不了要在下山时来这边逛一逛。届时种族文化融合、思想碰撞都会在这里发生，酒楼客栈的需求量一定会大幅度增加。”

    似是意外苏阶能想到这层，沧赫看她的眼光多了点探究。

    苏阶当着他面，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

    打不过，膈应一下也是好的。

    叶晗凌坐在沧赫旁边，神情专注地剃着鱼肉，对于沧赫和苏阶的交谈漠不关心，可正当她剃好了肉准备吃，突然有只手伸过来将碗拿走了。

    沧赫嘴巴大，一仰头，鱼肉就全落进他嘴里，他嚼了没两下就咽进肚里，又把目光投向念生：“你是干什么的？”

    叶晗凌咬了咬牙，跟旁边的小兵换了个位置，然后拿了只新烤好的鱼，重新开始剃肉。

    “我……”念生坐在椅子上，比周围席地而坐的人高出不少，这样异于他人的情况让他感到非常不安。

    沧赫莫名其妙看了眼叶晗凌，有些不太高兴，这一恍神就没听清念生的回答，他不禁略带恼火道：“什么？你说大点声儿！”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念生。

    少年坐在椅子上，愈发显得局促不安，嘴唇都开始打哆嗦了。

    “就你嗓门儿大啊？”

    苏阶侧过身子往念生面前挡了挡，凶神恶煞对着沧赫道：“说话不能好好说？把孩子吓坏了你赔得起么？”

    “我赔？”沧赫冷笑，心说他能被我吓死都是他的荣幸。

    苏阶转过身，对念生道：“你别怕他，他就知道仗势欺人，你越怕他他就对你越凶，之后你就会被他拿捏得死死的了，所以最好从一开始就表现得强硬，让他知道你不是好欺负的，知道吗？”

    念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苏阶便退开些许，又道：“现在你看着他的眼睛，回答他的问题。”

    “……我、我是甬城的，术士说我结喉露齿、两耳反掀，是刑克六亲之相，我能走路的时候……就被家人扔掉了。”

    苏阶回头望向他。

    沧赫却仿佛听过很多遍这种故事一样，闻言连眼皮也没抬一下，接着问：“他们把你扔了，你就一个人生活到现在？”

    念生摇摇头，感觉按照苏阶教他的那样，在回答完第一个问题之后，他对沧赫没那么害怕了，他说：“我记得路，按照原路回家了，但是没过多久又被他们打晕了扔到了山里。”

    “然后呢？”沧赫又问。

    “我在山里吃果子吃树叶，还是想回家，就又往山下跑，往有人的地方跑……可是人们看见我会打我，狗看见我也会冲我叫唤，我特别害怕，就只能挑着一个方向使劲儿地跑，终于又被我跑回家了。”

    “这回他们没再扔掉你了？”

    “没有，他们把我养大到六岁，骗我要举家搬迁，把我卖给了离家很远很远的一个寿木工匠……”

    “你又回去了？”

    “没，那时我就不想回去了。”

    大约是听到这里，沧赫才觉得故事有那么点可读性，他喝了口酒，转而道：“你的魔功是跟谁学的，那个寿木工匠吗？”

    “是的，他说见多了死人，才更想活着，我们魔类如果不修炼，会死得更惨，我不想死。”

    沧赫不知从他话语里听出什么，颇有预见性地说：“可那个寿木工匠后来还是死了是么？”

    “是，他死于煞气。”

    故事似乎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气氛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念生一个人的故事，大家却仿佛又从中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叶晗凌安安静静地吃鱼肉，似乎并没有融入其中。

    只有苏阶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凛然打了个激灵，仓促着想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那个……你们知道三调经吗？现如今修炼魔道是没有煞气的了。”

    “苏姑娘，你也说了，是‘现如今’。”沧赫摇晃着手中酒杯，“幸运之所以被称为幸运，就是因为它眷顾的人极少。”

    “……”苏阶扯了扯嘴角，心说你不是也被净灵之力治愈了煞气么？还好意思在这儿说风凉话？

    下意识地，苏阶在人群中搜寻端宴河，然后对上她无甚所谓的目光。

    “大家既然选择从军，便都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的，放心吧，这点话不足以扰乱军心。”端宴河传音给她。

    苏阶朝她点了点头，露出略微放心的神情。

    楚诠已拥有净灵之力，朋来天下的伙计又从未遭遇煞气，而且现如今新一代魔类也再无被煞气侵袭的可能，苏阶以为这就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却忘了还有在和煞气苦苦作斗争的这样一群人。

    黑曜、念生、端宴河，还有面前的这群士兵……他们的未来又有谁能作保呢？

    生平第一次，苏阶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她抬头，朝天虞山的方向望去。

    她身上的净灵之力一直说不清道不明——不是在真身被毁时也被一同化散了么？为何她换了具身体，还能重新拥有净灵之力？

    而如果净灵之力只能来源于净灵族人，那么是否能说明她也是天虞山的？

    天虞山，那个至今山门未曾打开、有宫冉存在的地方。

    那个她始终不敢面对的女人……

    苏阶陷入沉思。

    念生看了她很久，见她始终没有要搭理自己的意向，含在嘴里的“仙子姐姐”咽回去了。

    他能感觉到大家都有心事，但他想象不到大家会有什么样的心事，因为不会有人和他一样，从记事以来到现在的所有念头只有一个。

    “死亡是件多么恐怖的事情啊……”

    冷不丁地，他听到这么一句。

    念生抬起头，茫然四顾，然而众人交头接耳，却没有一个是要和他说话的。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刚吃了口鱼肉，又听到：

    “你其实可以不害怕死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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