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苍生之道（13）

盈塔被视作监狱，不但是因为那里面关押的都是被除名削籍的宫姓族人，还因为盈塔内自成气候。苏阶进去时就感受到不同于外面的无边寒意，生生打了个寒噤。

    塔内按照所犯之事分了不同等级，等级最低的就被安排在第一层，他们戴着脚镣和手铐，看到苏阶一身鲜亮地走进来，被那光刺得眯眼，不约而同往后缩了缩。

    苏阶想跟他们说话，然而手腕一紧，被身后的人拿在掌心，用布带缠了手掌。

    “你们都是犯了什么事进来的啊？”苏阶不理会楚诠，任由他包扎，询问那些缩在窗边的犯人。

    他们形容邋遢，双目无神，是真的犯人，对苏阶的话置若罔闻，只有一个开口问她要钱，道是给了钱才肯说。

    苏阶觉得稀奇：“你就算有钱也花不出去，要钱做什么？”

    那人指着窗外道：“你能看见什么？”

    苏阶望过去，看到的是白茫茫一片，回头看向那人：“你看见的是什么？”

    那人道：“我的爹娘。”

    他舔着干裂的嘴唇，像哭又像笑，“我是个败家子，让我爹娘一把年纪了还欠别人一堆债，最后活活累死……我从这个窗户里能看见他们年轻时的样子、看到我小时候的样子，因为我最爱财，只要往这窗户里扔钱就能看见他们……我把我身上能扔出去的东西都扔了，我已经很长时间没看到他们了。”

    苏阶听罢就要翻钱袋，楚诠抓着她的手捏了捏，意思很明确：有钱能使鬼推磨，这里面关的都不是善茬，他们如若还想往上走，指不定还要花多少钱呢。

    可是苏阶不听他的，她把手挣脱出来，扔给那人几枚铜钱，那人高兴接过，手指了一圈道：“我们都是因为大不孝被关进来的。”

    天虞山族训：思不出位，始终不渝。情义二字在朋友间都是恩比天高，更遑论父母的养育之恩。

    苏阶还是惊异于这小小的一扇窗就能把他们束缚住，便又柔声问另一人：“你从那里面看到了什么？”

    对方懒洋洋答：“权势滔天，膝下承欢。”

    他们或许并非甘愿被关进来，但这小小的一扇窗足够他们做一辈子的梦，只要付出他们在外面最珍视的东西。

    ——难怪这一个个的都神情迷离。

    苏阶状似无意扭头，“你看见了什么？”

    楚诠眼眸微垂，并不吭声。

    他越这样，越是能挑起苏阶情绪，苏阶把他拽到小窗前，压着他肩头调侃道：“我从这里面什么也看不出，我猜你看到的不是社稷江山，就是名垂青史……”

    楚诠抬眸，定了一瞬，又收回视线，望着苏阶：“你。”

    被这眼神烫得心头急跳两下，苏阶嗤声冷笑：“堂堂魔尊居然还耽于日女情长！传出去真是贻笑大方！”

    她拎起裙摆往二楼走去。

    二楼的气温比一楼更低，苏阶运起灵力来御寒，见这层的犯人比下面少了一半，扬声：“你们又是犯了什么罪？”

    她正在气头上，眉宇间笼了一股戾气，半点不像是来询问的，倒像是来讨债的。而这层关着的犯人全没然一个好相与的，他们无一不指着苏阶的鼻子破口大骂，苏阶被骂得气极，抬腕就要召出长祯，倏而被拽进冷硬的胸膛。

    “苏苏……”楚诠下巴抵着她的发心，声音像哄小孩似的，“是我不好。”

    苏阶被那扑面而来的冷意冰得清醒了几分，反应过来方才自己的情绪很不正常。

    楼梯口挂了个招牌，印着血红的“杀”字，这层的犯人无一不是犯了杀人之罪，盈塔给的惩罚是劳情伤神，让他们白日处在暴怒的情绪之下，而他们白天受的伤到了夜里都会极速愈合。他们在这里不伤不灭，却又生不如死。

    空气里传来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里面的人已经打作一团。苏阶方才带着情绪上楼，难免入了套，现在清醒过来，伸手推楚诠。

    可是楚诠十分强硬，把人按了回去，他低声哄劝：“我抱你去楼上，好不好？”

    “滚！”

    苏阶手上有伤，推不动又用脚踹，可楚诠就跟个铜墙铁壁似的，任她怎么拳打脚踢也不动分毫，她气不过，狠狠咬住他的手，咬了没一会儿，又流下泪来。

    “我恨死你了。”她呜咽着，“我好恨你！”

    在跟心魔对抗的过程中，苏阶学会了控制情绪，她表面山冷落“宫宝儿”却又始终留意着她的举动，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楚诠后悔了，他是来赔礼道歉的。

    可是后悔有什么用？赔礼道歉又能如何？那个曾经最了解她，挖空心思来哄她开心的人还是把她的自尊踩在脚底践踏，无论他是出于什么原因，至少在那个时候，他想伤害她的心是真的。

    楚诠又何尝不明白苏阶的意思？她没有在发现他的第一时间让他滚出天虞山，除了想看看他是否继续同鬼族来往，还想让他也看清楚——看清楚她一点也不缺关怀和爱护，她身边有端晏河和妙法，哪个都不会让她受委屈。而他自认为的关怀备至，假手他人也做得很好。甚至假以时日她成了天虞山族长，会有人做得比他更好。

    从前在白云镇，很多事情都只有阿泉做，也只有阿泉最能哄得苏阶开心，并不是他体贴入微，而是苏阶从最开始就给了他机会。

    她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将阿泉视作“特例”——她以真心待所有人，而唯独对阿泉流露过软弱，那就相当于给了他伤害自己的利刃。

    现在那份特例没有了，她专注于所有除他以外的事情，甚至在用时间抚平疮疤，连带着对他的那份恨意她也要丢弃。楚诠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办法再撬开她的心门，他悔得肠子都青了，没人知道他有多庆幸苏阶能因为劳情而说出恨他，他简直激动得要热泪盈眶！

    “苏苏，你听我说……”

    他抱她抱得那样紧，从未有哪次像这样害怕失去，他甚至不敢流露出一丝慌乱，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镇定、冷静。

    “你已中了劳情伤神，再待下去情绪就会崩溃，我带你上楼，上楼之后我保证不碰你！”

    他捂住她的耳朵，苏阶能感受到他掌心的茧，她的眼中一片清明，没有立即应允，却也没再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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