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木一寸（10）

苏阶跪在殿外，浑身湿透。

    端晏河几次三番掐过去的净衣咒都被她挡了回来，她急得直跺脚，询问身边的妙法到底该怎么办。

    妙法的视线落在同样被淋了湿透的楚诠身上，他们并着肩，背脊挺括，仿佛形成了最难以攻破的壁垒。

    “回去吧，”妙法说，“族长只是在给长老会一个交代。”

    雨下了一夜，苏阶和楚诠都没有用灵力护体，天亮时整条腿都是僵着的。族长夫人拿了两条布巾披在他二人身上，她拍了拍苏阶道：“你们一起进去吧。”

    这情况是在二人意料之中的，从苏阶跪下去的一刹那，她就已经想好了为楚诠辩解的说辞。

    空气还是湿的，两人进殿伴随着清浅的水渍声，宫怀远换了身更为隆重的装束，远远看上去气消了不少。

    以往苏阶见宫怀远是不行礼的，宫怀远也不拘一泥由着她，可这一夜过后，苏阶没法儿再对着他没皮没脸，遂恭恭敬敬醒了叩拜礼。

    楚诠没用面纱，也解了纤尘砂的化形，端正笔直地接受宫怀远的审视。

    “你这幅模样，还真是诡异。”宫怀远道，指的是他的男扮女装。

    楚诠：“族长提的所有要求，我全都照办。”

    正行礼的苏阶差点没脚软跪趴下去，她恨铁不成钢地剜了眼楚诠。

    宫怀远乜道：“这么早就把底牌亮出来，是该说你激进呢，还是无能呢？”

    “这不是底牌，而是诚意，更昭示着我们的信心。”

    “信心？”

    “我们相信，海有舟渡，山有路行。爱越山海，山海可平。”

    “你知道我要对你们说什么？”

    “您会答应我们的请求，并且会将魔都城作为学生们的历练之地。”

    话题跳的太快，苏阶慌忙跟上他们的思维，想来在宫怀远眼中，魔都城的确是最好的选择——那是最能够牵制住他二人的地方。

    天虞山每百年开一次山门，在这之前长老会会通过长达一年的时间为他们选址、谋定路线、安排好接应之人与住所，学生们只要按照分发的手册执行即可。这样既最大程度保护了学生的人身安全，又能极力避免他们被人族的花言巧语拐骗。

    苏阶此举不仅仅是要那些学生历练，更是要向长老会证明，宫氏一族可以修炼出不惧无妄石的强悍灵力，因此她手底下的学生无论修为几何，都要在离开前触碰无妄石。

    失去了灵力，那群学生就失了自保之力，宫怀远要他们无论如何也得让学生们全须全尾地回来。

    可谁能保证？

    苏阶是要回来继任族长的，宫怀远不可能真拿她怎么样，届时若是因为楚诠出了岔子，苏阶要力保楚诠，他身为族长又当如何？

    苏阶爱楚诠，楚诠护苏阶，只有把这群学生放到魔界，让他们的安危牵系着两方安宁，他们才能相互掣肘、不敢松懈。

    楚诠也正是考虑到这点，才得在宫怀远开口之前应下一切——虽然不合时宜，但在这一刻他有种面见老丈人的错觉。

    苏阶明白他二人的用意，跪在地上没有说话。

    “魔都城太小了。”宫怀远年迈的眉眼有些湿润，似是沾惹了从窗外飘来的水汽，“那群孩子要出去，定要有番作为，不必再去拘束他们了。”

    “是。”楚诠朝他拜了拜，行的是魔族之礼。

    他们不日便要动身，走之前苏阶去见了宫冉，询问她是否愿意同行。

    “若是去人界便罢了，魔界是什么地方？又乱又脏又臭，我可不去。”

    宫冉躺在贵妃榻上，怀里卧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那猫不是真的，是水汽氤氲而成的幻术，宫冉身边时常有人捏些小动物助她解闷逗乐。

    “魔都城如今热闹得很，可跟以前大不相同了。”苏阶说，“再者，族长只要求学生们待在魔界，没要求我们不能出去啊，你想去人界逛逛，我可以陪你。”

    宫冉稀奇挑眉：“我就是个老太婆，你陪我逛街？”

    “对啊！”苏阶表情诚挚，“我可以向你介绍人界如今的新奇玩意儿，你要是嫌烦，我就绝不多话。”

    罢了。宫冉伸指戳破了那团猫，坐起身子：“你是为楚诠来的吧？想把我叫过去凑个和谐美满，不嫌膈应？”

    “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人生还有别的活法，不希望你来日后悔罢了。”

    “他们告诉你了？”

    “我来这么多次，早就有人不满了。”

    苏阶站得有些累，兀自坐到了榻上，那贵妃榻铺的也不知是什么毯子，软得不行，苏阶忍不住摸了又摸。

    宫冉视线落在她搭着膝盖的另一只手上，“听说你在那老头殿外跪了一夜？”

    “你消息倒是灵通。”

    “他能帮你们对抗长老会并不容易，你若是再多个私放囚徒的罪名，反倒会害了那群学生。”

    苏阶没接茬，把话题引回来，问：“是康长老吗？”

    宫冉似笑非笑，苏阶便明白了，又道：“你手里捏了他什么东西？叫他连杀你也不敢，非把你耗死在这盈塔之内？”

    塔内有曾央求过苏阶不要带宫冉出塔，离开盈塔的宫冉会失去性命。

    苏阶翻遍了以她如今的身份能查阅的天虞山典籍，终于查到有关盈塔的信息。

    被关押在盈塔的犯人，大多数是承受着心理上的折磨，待到他们悔恨至极痛苦到无以复加时，他们会心裂而死。

    但是从第四层往上，塔内环境会变得极度恶劣，对犯人们身体上的折磨也越来越强，可到了第七层，被关押之人又会和环境达到一种奇异的平衡，简单来说就是盈塔会让他感受到无与伦比的舒适。

    因为塔中的一切幻象、阵法都是需要能量补给的，第七层就是盈塔储能之地。日日复月月，月月复年年，盈塔会逐渐与被关押之人融成一体……

    苏阶其实知道宫冉不会答应出塔，但就是想告诉她，她可以有那么一天。

    “我现在手里没有宫尼康的任何把柄了。”宫冉曲臂，轻轻搭在苏阶肩头，似是要倚靠她小憩，“我没死，全仰仗他夫人。”

    康长老夫人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没想到其中还有这层，那又是怎样一场刀光剑影呢？

    “苏阶。”

    “嗯？”

    “永远不要低估女子的力量，你走的路是对的，比起渴求爱情，她们更应当明白什么是爱。”

    “那还用你说？”苏阶想让氛围轻松点，转而道，“你当初为什么会生下楚诠啊？不要告诉我喝酒误事。”

    宫冉咯咯笑，苏阶侧眸，仿佛看到了多年前还带着小女儿姿态的她。

    “曾经我也想追求轰轰烈烈的爱情，我偷跑出山门，才发现遇见一个合心意的人不容易。我当时想着爱就爱了吧、先爱了再说。但是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净灵族，在我认识他之前，他早就把我的喜好研究了个遍。”

    那根本是一场精心谋划的诈骗，场面盛大到谁都信以为真。

    只是他也没料到宫冉会在发现真相后如此决绝，连孩子都不要了。

    “我催动灵力早产生下楚诠，将一部分净灵之力传于他后，安排了个人族女子照顾他。临走前，又拘了个鬼仙护在他身边。我知道那人会找到楚诠的，但是他一定不会杀了楚诠，因为他还需要楚诠身上的净灵之力来练就至魔之躯。至于楚诠会怎样长大，长大后又会否自愿将净灵之力让渡，那就全权交于命数了。”

    宫冉道：“我从来都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苏阶：“没想到他太着急，贸然连上冥灵魔功第七层，连楚诠偷跑出宫了也不知道。”

    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宫冉一概不知，但她能从二人的情义中看出几分生离意味，道是：“诠儿命硬，也多亏了你。”

    苏阶大大方方承下她的夸赞，又默了片刻，问她还有没有什么心愿。

    “带上水镜吧。”宫冉拾起苏阶一缕发丝，轻轻抚摸，“水镜能记录下真实世界，这么多年过去了，若真如你所言，它也该见见外面的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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