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春与青溪长 （1）

“你、你说……”宫珉瞪大了两眼，说话有些磕巴，嘴唇哆嗦了好一阵，才急道，“你再说一遍！”

    宫芽儿并不依：“你明明听清了。”

    宫珉抓住她的手，“不，你再说一遍！每一字，清清楚楚，再说一遍！”

    “你要确认什么？我是否爱你吗？”

    宫芽儿直视他的眼睛，这样坦率的行为反而刺痛了宫珉，不得不说她有着和苏阶一样羞辱人的本领——他又立即松开了她的手。

    “你只是可怜我罢了。”宫珉颓废了，可悲地想要逃离。

    然而宫芽儿始终是一样的表情，像是把自己抽离出来，冷静又冷漠地旁观另一个自己和宫珉，她说：“既然你自己都无法正视你对我的感情，那我们两个应该是不适合的。”

    “那你又到底在做什么？！”宫珉豁然回身，纷乱又复杂的情绪让他的表情变得难以捉摸，“你爱我吗？如果你不爱我，那么在我面前提出我们在一起的假设，对我而言，是种羞辱。”

    他从来没有在谁面前，这样承认自己的敏感与不堪。“我喜欢你，或许还称不上爱，或许不及我对自己的喜欢，但我至今没有表态的原因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我，我觉得我不配……”

    是的，在天虞山结界破碎那一日，在他理解了苏阶为何只收女弟子的时候，在他看到了女子力量之时，他便承认了，他不如她们。

    说完这些，宫珉等待着宫芽儿的嘲笑，其实，他倒宁愿被她嘲笑。可没想到，他听到的却是：

    “我想了很久，辨别了很久，觉得我应该是喜欢你的，但是这样的喜欢并不足以影响我的任何决定。我想要和你在一起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是想搞清楚什么是爱，如果这样令你感到难过，那么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宫珉被她折磨得简直快要发疯，他惊奇于竟有女子能这样赤诚地面对情爱二字，又惊叹于宫芽儿竟能如此直白地剖析自己内心，而这一切却是他至今未能做到的。他是那样地被吸引，又是那样地自惭形秽。

    ****

    清安十九年。

    夏季在魔界慢吞吞迈入了尾声，气温总是忽冷忽热，每逢两日艳阳高照就要来场大雨降降温。

    苏阶近日灵感爆棚，在书案前一坐就是大半日，宫芽儿前来换茶水时发现茶盏分毫未动，手稿倒是有一沓了。

    那厢苏阶还在专心致志地绘图，宫芽儿不敢出声，小心将手稿拿出来端详须臾，立时出去叫了宫柳烟进来。

    出街必备已经在芷萍开了分店，宫柳烟在她和小白的再三游说下才接任了分店店长一职，原本她是想创立自己的品牌，但奈何苏阶珠玉在前，宫柳烟的设计模仿痕迹太重，越想跳脱出来就越是将自己禁锢得太深，险些让她对人生都失去了信心。

    不过担任店长之后的宫柳烟反而信心倍增，她自认在设计上没有才能，但在管理经营上却如鱼得水，如今她的店铺营收已经赶超了朋来天下芷萍分店的营收，整个人容光焕发，性情也随着宽厚许多。

    “师父要去人界吗？”

    比起宫芽儿，宫柳烟少了一分拘谨。

    “也该去看看了。”苏阶眉也没抬，对于俩徒弟看出她要去人间的事情没有半点意外，“人间现在日新月异的，我得抓紧跟上潮流。”

    宫芽儿和宫柳烟对视一眼，宫芽儿担忧道：“可是师父，三日后就是宫尼康约战之日，您……”

    “我可从没说过要应战呐。”苏阶眉尾轻扬，显露出几分俏皮，“下战书是他的事情，回应是我的事情，两不相干！”

    撂笔，吹墨。

    宫芽儿这才明白苏阶用意，竖起食指：“啊，师父是要……”

    ……

    宕开一笔，却说近年来苏阶跟宫尼康的斗争，那真是但凡经历过的都有些啼笑皆非——仿佛无论什么事情安在苏阶身上，总能有人从中品咂出乐趣。

    先是宫尼康边借粮边跟苏阶打仗，被苏阶拐跑了一批妇女后不以为意，仍旧每天写着拗口的文章辱骂苏阶，苏阶不理不睬不回应，不动声色地吸引一批又一批的女子加入阵营，然后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带领女兵趁夜“奇袭”天虞山，结果是当晚就有几十户人家携家带口脱离净灵族，气得宫尼康大骂数典忘祖。

    接着宫尼康就颁布了一系列禁令，其核心不外乎与非本族人员接触者杀无赦，又从妖族借兵攻打芷萍……

    宫珉、宫柳烟、宫芽儿轮番上战场，老实说与本族打仗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可是比起眼睁睁看着净灵族被妖族荼毒，他们更希望苏阶能还天虞山一片净土。

    当然，期间也不乏几番幸事，比如苏阶门下弟子尽数归位，宫婕等人的修为也大幅提升，芷萍女子军的战斗力稳步上升，也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不再惧怕妖兵。

    在宫珉、宫婕、宫妍相继能够独立带兵之后，魔都城就派了叶晗凌助阵，苏阶也将重心转移到了战事之外，跟着退出前线的还有宫芽儿和宫柳烟，三人还把大军撇下跑到人间逍遥了好几日。

    偏巧不巧，转折就发生在苏阶她们去人间逍遥的时候，宫珉的军队和妖兵胶着，陡然间天降神兵大杀四方，那持剑之人却来无影去无踪，连个正脸都未曾留下。

    但从宫珉模糊的拼凑中，苏阶怀疑那人是许康，于是刚回来没两日就又跑回了人界……

    这之后，苏阶将帅印移交给了叶晗凌，芷萍女子军在魔界声名鹊起，却始终未被招安，她们在魔族百姓的眼中逐渐被覆上了奇幻色彩，里面每个人物也被编进话本子大肆渲染，“苏阶”二字更是一度成为女子精神独立的象征。

    苏阶的名气越大，关于她的争议就越大，在她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似乎都能轻而易举搅弄风云，天虞山政令颁布的频率与日俱增，却仍旧关不住族人的心。

    魔界清安十七年，思惘峰突起山火，大火烧了足足百日，灰尘弥漫在芷萍上空，浓厚得几乎看不见日光。那屹立于仙门数百年不衰的灵脉，似乎耗尽了它最后的灵气。

    宫尼康下战书是两天前的事情，据叶晗凌统计，现今天虞山境内兵将不足一万，随时都能攻克，但是身为主帅的她在攻打天虞山一事上还是选择了尊重苏阶的意见，苏阶说不打就不打。

    在宫尼康约战那日，苏阶去了白云镇探望杜云琴。

    岁月只在这个没有任何修为的凡人身上留下痕迹，手持玉骨扇的许一流一如初见时的风流倜傥，可杜云琴却两鬓斑白，眉眼间也有了清晰的纹路，她最近都不太敢跟许一流一块上街了，怕被人嘲笑是老妻少夫。

    可偏偏她越不敢，许一流就越要拉着她上街，还说什么“我就是要让别人知道你哪怕老成老太婆了我也一样爱你”，见苏阶来了更是要拉着苏阶评理。

    苏阶自然理解杜云琴的心思，三两句绕开了这个话题，杜云琴松了口气，转身去沏茶了。她走后，许一流淡哂：“我明明是要你劝她的，你怎么反过来帮她了？”

    这可不是帮不帮的问题。苏阶敛尽笑意：“你可曾看过她的生死簿？”

    许一流噙着淡淡的笑容，这些年来他常常这样笑。苏阶到底不是二十年前的小丫头了，看得懂他眼底缓慢的悲伤，她明白他已经知道了，“你后面打算怎么做？”

    早些年，苏阶也曾问过许一流，为何不让杜云琴跟着她修仙道，许一流回答不是不愿，而是两人都觉得当下很好，无需改变。

    现在呢？

    现在许一流仍旧不后悔当年的决定：“长生不老、比翼双飞固然是好，但人生只有这一种选择太无趣了，我觉得遵循自然规律，不断去发掘、去探索，才不失为一种永恒的美好。”

    难道他能坦然接受杜云琴的生老病死？不，苏阶觉得他想到了别的办法：“你打算再接着追求她的下一世？”

    “有可不可？”

    “人的每一世皆有其注定命格，倘若她下一世的真爱另有他人，你又当如何？”

    许一流：“不打扰，看着她幸福。”

    “你能做到？”

    “那都是到时候的事情了。”

    “你这心性，干脆出家算了。”

    许一流朗声大笑，苏阶摇头叹息，突然间两人声音都停了，凝望着某一处。

    苏阶嗅到了魔气，绷起的神经又松下来。

    许一流眯起眼：“你过来的时候没告诉你家那位？”

    苏阶学着他淡哂：“我们都好几年没联系了。”

    “又咋了？”

    许一流话音未落，一只白底金线云纹黑靴已经踏入羡仙院，他抬眸，见来者穿的月白色盘领襕衫，腰束雪白宽腰带，从上而下没有任何配饰，却更显得气质出尘。

    他跟苏阶打趣道：“这家伙比我更适合出家。”

    却对上苏阶蓄着泪光的视线。

    午后微风怡人，丝丝缕缕的木兰花香萦绕在鼻尖。这香味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沁人心脾，似是穿越过时间洪流，从树梢跌落到某个闲散之人的面庞，惊醒了他触之即碎的美梦。

    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

    许一流终于记起，这身衣服是楚诠昔日穿过的。

    恍惚中，连时光都有了错觉。羡仙院还是当年的羡仙院，他们还是当年的青葱少年。

    楚诠缓缓向苏阶迈进，手中倏而多了一束香雪兰，嫣红的花瓣，金黄的花蕊，尽管许一流并不知晓它的花语是什么，单从这花的外形他也知晓苏阶一定会喜欢。

    杜云琴端着茶水走到院中，瞧见这幅场景，竟然激动地差点没拿稳托盘，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她为什么会比苏阶还要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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