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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有嫂的日子是美好的,有嫂的日子是月圆的日子。

          嫂先是怀孕了,嫂的肚子在月残月圆的日子里,日渐隆胀,哥高兴,聋男人也高兴。他更高兴,嫂给三个男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乐,他们都巴望着,孩子早日生下来。那年他才十二岁,还算不上一个真正的男人,嫂是快乐的,他就没有理由不快乐。

          哥和那个聋男人商量好了,孩子生在谁家就跟谁姓。

          嫂的产期在一个月圆的日子,嫂终于要生产了,哥请来了闻名十里八村的接生婆。一盏油灯忽明忽灭地燃着,接生婆守着嫂。他和哥蹲在屋外的院子里,天上月明星稀,远远近近的一声接一声的蛙鸣不时地传过来。

          嫂在哇鸣声中产痛了,嫂开始不停地哼叫。嫂的叫声传到他的耳朵里,使他的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哥的样子似乎也很难受,一支接一支地卷着关东烟,又一支接一支地吸,哥的手在不停地抖。

          嫂的叫声高一声低一声,在这静谧的夜晚,嫂的叫声异常地响亮。

          他说:“哥,嫂要生哩?”

          哥说:“……”

          他说:“嫂一准能生个男娃。”

          哥说:“……”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嫂的叫声打断了,嫂的叫声听起来有些怪异。

          他就问哥:“嫂,生娃咋这样叫来叫去的哩?”

          哥终于说:“娘生你时也这么叫,女人都一样。”哥比他大十几岁,哥有理由在他出生时听娘这么叫。

          他不知娘长得啥样,他曾问过哥,哥闷了半晌说:“娘长得和你嫂差不多。”

          自从哥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再望嫂时,目光中又多了些成份。

          嫂仍在叫着,嫂叫得有些有气无力了。他实在忍不住,便走到门前,拍着门问接生婆:“嫂,嫂咋这么叫呢?”

          半晌,接生婆从屋里探出半颗水淋淋的头,答道:“女人生孩子哪有不痛的。”说完“咣”的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他对接生婆的态度有些不满,讪讪地又蹲在哥的身旁,哥已经吸了数不清的烟了,烟头胡乱地堆在哥的脚旁。嫂的叫声让他有些惴惴不安。

          嫂叫还是叫,声音却明显地弱了下去,却迟迟不见娃的叫声。他心开始惶惶的了。哥的样子比他还难受,他想劝慰一番哥,便说:“嫂这是累了,歇着呢。”

          门就开了,接生婆的头愈发的水淋淋了,仿佛从嫂的肚子里生的不是娃而是她。

          接生婆喘了半晌说:“是横产哩,怕一时半会生不出哩。”

          哥站了起来,身子怕冷似地哆嗦着声音问:“能咋,不会咋吧?”

          “难说。”接生婆的样子有些垂头丧气。

          嫂这时又叫了一声,接生婆又慌慌地缩回了头。

          哥又蹲在地上,用手抱住了头。

          从这以后,嫂叫倒是不叫了。

          鸡开始叫了,天开始发青,麻亮了。

          这时他就看见房后的土丘后也蹲着一个人,他用手拽了拽哥的衣袖,两人仔细辨认,终于看清是那个聋男人。

          哥和那个男人在麻亮的天空下对望着。

          鸡叫第二遍了,嫂仍没有一丝动静。

          鸡叫三遍了,嫂还是没有动静。

          最后,天终于彻底亮了。

          门终于开了,接生婆扎撒着一双沾血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死……死……都死了哩。”接生婆说完,便独自跑远了。

          他听了,眼前一黑,差点跌倒。

          哥空前绝后地喝了一声:“日——老天呀!”

          哥疯了似的一头闯进屋里,同时他看见土丘后的那个聋男人也一阵风似地跑来。

          嫂,死了?!他有些不信,那么好的一个嫂咋就说死就死哩?他不知怎么走进屋内的。

          他先看见了血,满炕都是血。接着他就看见了嫂,嫂似乎睡着了,头发在枕边披散着,条条绺绺的。他知道,那是汗湿的。嫂的肚子仍丰隆着,光洁美丽的双眼在晨光中泛着神秘的光泽。嫂的两腿之间,伸出一只小手,似乎是向这个世界招呼着什么。

          哥和聋男人傻了似的立在嫂的头前,像两尊泥塑。

          ……

          嫂真的死了,哥似变了一个人,他也似变了一个人。

          哥痴痴呆呆的,反反复复地在说一句话:“好好的一个人,咋说死就死哩。”

          哥无法做活路了,在屋内屋外疯转着。

          他的心空了,空得像一只无底洞。没有了嫂日子便不成其为日子了,月残月圆再也和他没有关系了。没有女人的家也就不成其为家了,到处都是一片冰冷、凄凉。

          哥在疯呆了几天之后,在又一个月圆的晚上,吊死在门前那棵老树上。

          从此,他过起了流浪生活。哥没了,嫂没了,家也就没了,他是一个无家的孤儿了。

          以后的日子,他时时刻刻忘不了嫂子,嫂子浑身上下都是温暖的,都是那般的美好。嫂为他煮粥,嫂为他贴饼子,嫂抚摸他的头,嫂为他补破烂的衣服……这一切,一切都离他远去了。对嫂子的温暖回忆伴他度过了流浪的岁月。

          几个年头之后,他参加了东北军。

          兵营里很少见到女人,走在大街上,偶尔碰见一两个女人,他一望见女人心都要碎了。所有的女人都幻化成嫂的形象,在他眼前美好起来,温暖起来。

          他对女人这种莫名其妙的情感,使他有了对所有女人大怜大悲大爱的理由。他早就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了。因此,他更加懂得去怎样爱护一个女人,保护一个女人。

          童班副走在这荒无人际的丛林里,看着眼前的几个女兵,彻底地唤醒了他的怜爱之心。他曾在心里暗暗发誓,有一口吃的,要先让给她们,自己能走出去,就一定要让她们也一同走出去。

          朱红的惨死,又一次震惊了童班副。朱红的死,使他想起了嫂子的死。他不肯宽恕自己,他认为是自己没有照顾好她们,才使朱红死去。那一天,他跪在朱红的尸体前,刮了自己好几个耳光,要不是她们抱住他哭成一团,他还要更彻底地痛打自己一顿。

          从那一刻起,他就告诫自己,再也不离开女兵们半步,他要把她们安安全全地带出丛林。果然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离开女兵们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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