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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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发现背叛是在一天夕阳。
刚入秋的时节,夜幕下的红枫林呈现出焦糖一样的红褐色,三江水面泛起阵阵波涛,鱼鳞般水面印着大片大片的火烧云,依稀可以瞧见渔船上收网的身影,小小的,脸上带着淳朴的笑容,连被吊起来的河虾都是红彤彤的。
秋天,是橘红色的。
“真的很烦那个女人。”
来听琴曲的客人喝得醉醺醺的,朝凤虞抱怨道。
今儿他包了场,凤虞陪了他一整天。
凤虞坐在那扇绣着香艳秘戏图的屏风后,屋子里的紫藤香点得很足,几乎让人感觉晕厥。
他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听着,有些走神:今天陆澜会给他送上门诗了。
两人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凤虞每天都坐在窗栏上看着书院里陆澜读书的背景,他换了本《诗经》,但衣服上的忍冬花还是那么惹人注目,
陆澜从不回头,但其实他知道,凤虞是看着他的,正如他也在凤虞离开窗栏后,在夜幕中无声地看着他心爱的小凤凰的背影一样。
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简直像是在偷情。
夫子跟凤虞讲过《聊斋》里有一篇叫《连城》的故事,故事里的书生和连城从未见过面,但他们却是相爱的,他们以诗相逢,互为知己,连城病重,书生甚至愿意剜肉救之。
凤虞想着,或许他们也是这样的,那盏飘摇在三江水面上的虞美人河灯,就像一只船,寄托所有的缱绻情思,两个有情人相约着要去逃亡,于是他们踏上了那只船,在夕阳下,船就这么飘着,飘着,一直飘到了远方。
只是,那终究是场梦,现实里,一人立于花街高楼,一人身处陋室书院,三江河仿佛王母的那条银河,把一切都永远地隔开了。
房间里,客人喝多了酒,对着凤虞抱怨起陈留王来:“她以为她是谁呀,当初不过是中山王送给先王的一个玩物,现在上位了,就敢对着我趾高气扬起来了,哼,她算什么东西。”
陈留王是先王继后,先王逝世后,她架空了年幼的世子,窃取了王位,是为窃国者。
凤虞听客人抱怨着,也不说话,他就这么端庄地坐着,客人醉眼惺忪间看着屏风后的人,只瞧见道极为端庄的身影,曼妙优美至极,愈发痴迷了。
客人喃喃道:“我也烦我后院那群叽叽喳喳的玩意儿,你说,他们这么不能像你这样端庄温柔呢?本来才貌就不及你,性子还不讨喜,我要那群人来干嘛,趁早打发的是正经。”
人命在这个年代是不值钱的,尤其是下层人,妈妈当初买下凤虞也就花了半两银子,更不用说菜场那些奴隶了,至于脸上被刺了字的蛮族人,那根本不算人,畜生而已。
这位客人凤虞也听说过,最是风流浪荡的,但又非要自诩深情,来紫竹馆说是来找真爱来的。
呵,和这里的找真爱,亏你想的出来。
这年头素来有人喜欢把后院当窑/子逛,把婊/子当真爱养。
当真是在犯/贱,越尊贵的越喜欢犯/贱。
凤虞心里冷笑道,要不是你给了银子,妈妈早把你打发了。
不过他也不说话,只是按照这儿的规矩,给客人沏了壶茶。
待他沏好后,屋里的侍茶女把茶壶挪到了这位客人面前,客人醉眼惺忪地饮下热茶,顿时觉得浑身都酥软暖和了起来。
他眯着眼睛,吐出一口浊气,感叹道:“你对爷可真好,旁的,千个万个都不及你。”
“……”
客人走后,凤虞有些嫌弃地拢了拢自己的衣裳,让人烧了热水,他换了衣裳,才像往常那样坐到了窗栏上。
今儿个比往常要晚些,也不知道陆澜还在不在那里。
可是他立在窗栏上时,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
陆澜还在,连他衣裳上的忍冬都一如往昔,可是他怀里却抱着个陌生人,像是个女孩?!
清隽的书生抱着娇小的少女,是那么美好,像话本的大团圆时,痴儿怨女终于拥抱亲吻了起来,可惜,主角却不是他。
凤虞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双冰冷的大手拿住了,悲伤如同汹涌而至的冰冷河流,又如同苍梧山上的消融的冰雪,它们要把他淹没,仿佛下一刻就会溺死在这悲伤和绝望的河流中。
他几乎失去了所有抵抗的能力,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他坐在窗栏上摇晃了几下身子,险些一头栽了下去。
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很慢很慢地从窗栏上滑了下来,慢地像垂朽的老人,又像个受了重伤的病人,仿佛每多走一步都在他撕裂的伤口上雪上加霜。
这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窗帘,对自己低声说道:“哥哥,我好想你。”
凤虞从来没有怀疑过陆澜,或者说,他只是自我欺骗地沉醉于那美好梦幻中,拒绝去想他们的未来。
只是,他真的很喜欢那个小书生啊。
他不懂什么叫爱,但是他喜欢和那个小书生在一起。除了哥哥以外,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么好过,在他走投无路,近乎绝望时,小书生提着灯笼把他从黑暗里带了出来,那时的小书生,简直像个英雄。
那是他第一次走出那场让人惧怕的黑雾,他睡在小书生的小院子里,很温暖,从来没有过的安全感,好像很多年前,他睡在苍梧山脚的竹屋里那样,一切都没有改变,没有黑雾,也没有那群怪物。
可是,梦醒后,一切都会会回归现实,小书生前途无量,将来或许也会妻妾成群、儿孙满堂,又何必和他这样的人纠缠在一块呢。
没有人可以是完全信任的,除了哥哥。
凤虞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好像空空如也。
好像,从哥哥离开他那天起,他就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凤虞在床上躺了很久,然后摸出了香檀木柜的暗格里藏的诗。
暗格里藏的诗都是虞美人花灯里拿出来的,都是陆澜亲笔写下的,他从来没有说过他爱凤虞,但诗句字里行间藏得的都是如此浓郁的感情。
凤虞细白的手指摩挲那清隽的墨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眼神漠然中透着呆气的小书生,一夜无眠。
这天后,凤虞很多天没在窗栏上坐着,只是坐在书桌前,一遍又一遍地写得陆澜送他的诗。
“你给老子滚!老子就当肉包子打了狗,算我倒霉!还愣着干嘛,杵在这儿挺尸吗!”
听着隔壁一阵河东狮吼,凤虞手一颤,洁白的书卷上留下一道难看的墨迹,他顿了一下,舍弃了这幅字。
可惜了这手好字。
侍奉笔墨的书童心里惋惜道。
凤虞终究还是告诉了聆雀,他那个情郎不是个好人,在秦邵数次骚扰凤虞后。
有一天,聆雀又把秦邵偷偷留宿在了紫竹馆,凤虞住在聆雀的隔壁,外面的窗栏挨得很近,凤虞刚来这儿的时候,经常偷偷翻到聆雀房里睡。
那天深夜,凤虞坐在外面吹凉风,一直没有睡,身边放了一壶热牛乳,有一搭每一搭地饮着,眼神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三江河。
夜幕降临,生灵都歇下了,但三江水却像是刚睡醒一般,他听着水流的响声,感受着铺面而来的夜风,像是夹杂着昙花和香草的气味。
三江河畔有很多渡口,那是远行的帆船的故乡,可是,他的彼岸又在哪里呢?
凤虞怔楞地想着,近乎痴呆。
就在这时,秦邵翻到了凤虞这边,落地后,用惊艳痴迷的目光瞧着夜幕下的人。
“你自己滚出去,还是我叫人把你赶出去?”
凤虞甚至都不愿意看他一眼,手里摩挲着茶杯,只要他砸到楼下的船上,那里守着的昆仑奴就会醒来。
“别,别这么凶嘛,我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而已。”
秦邵讨好地笑着,眼睛直直地盯着凤虞,透着让人不适的光。
“交朋友?”
凤虞瞥了秦邵一眼,冷笑道:“你也配。”
这个叫秦邵的倒是长了副不错的皮囊,英俊不凡,难怪能把聆雀迷住了。
可惜,这人眼眸中满是精明和算计,显得庸俗又浅薄,他在外人面前伪装得很好,但论伪装,谁又比得过凤虞呢。
听凤虞这样不客气的回怼,秦邵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显得滑稽又可笑,他眼神一瞬间有些阴鸷,然后又变回了那副虚伪的模样,低声道:“我不配,难道陆澜就配吗?”
凤虞捏着茶杯手抖了一下,没有说话。
见此,秦邵心里嘲笑了一声:啧,装得跟个圣人一样,结果,还不是一样被人骗着玩的。
他和陆澜是同一个书院出来的,也是同一批考上秀才的,但不比陆澜头一次就考了头名,而是落榜过一次,那次落榜后,家里几乎被掏空了,书院的束脩拖欠了良久,还是后来搭上聆雀后补上的。
他和陆澜离得那么近,哪里不知道陆澜和这小凤凰的私情。
见凤虞沉默着不说话,秦邵一步步挪到了凤虞身边,从袖子里摸出件礼物,是枚不错的玉佩。
他轻声道:“你别想着他了,他和书院夫子的女儿定了亲,明年就成婚了,这样的负心郎,你要他作甚。”
凤虞转身瞧着秦邵,冰冷的眼中满是漠然,他像是瞧垃圾一样挑剔地上下打量着这人,然后冷笑了一声。
见此,秦邵脸上的神情愈发惊艳了,有些人连睥睨和轻蔑都显得惑人心弦,秦邵本来还只是想像骗聆雀一样哄骗这只单纯的小凤凰,现在还真有了点真情实感的意思在。
等我考上功名后,或许能把这人接出来,安放在外面。
秦邵颇为自得地想着。
凤虞站起身,秦邵也跟着站了起来,他瞧着眼中满是淫靡的男人,为聆雀感到不值,或许他早该告诉聆雀哥的。
他轻声道:“我说这外面怎么有叫唤声,定眼一看,原来是个癞□□呢。你说,这癞□□不在自个儿的烂泥里呆着,怎么还跑到这儿来讨嫌来了。”
秦邵哪不知凤虞这是在骂自己,正欲生气,只见凤虞举起手,做势要把茶杯砸下去叫醒下面的昆仑奴。
他心里一慌,既是惧怕那精壮的昆仑奴,又是怕惊醒了聆雀,没了捞钱的冤大头。
趁他惊慌,凤虞踹了他膝盖一脚,秦邵站立不稳,径直从窗栏上翻了下去。
“扑通——”
惊起一片水花。
凤虞丢下茶杯,转身回了房。
第二天白天,他就跟聆雀说了秦邵的事儿,有那枚玉佩在,秦邵抵赖不得。
眼下,凤虞重新拿出了张白纸打算重新写字,书童继续给凤虞研磨,隔壁还在闹腾。
“我说你最近怎么要那么多银子,我当你要乡试了,想多花点银子孝敬。哼,原来是拿了银子买东西想勾引我弟弟啊!呸,你也不拿镜子照照,看你配不配勾引我弟弟的!”
聆雀的嗓音又尖又响,客人和乐师们看热闹的看热闹,看笑话的看笑话。
聆雀是个直爽的,他是凤虞的邻居哥哥,从小一起长大,两人经常一起去苍梧山上放羊。
哦,那时,凤虞带的粮食是一大壶羊奶,而聆雀则带了一大块干乳酪和软糕,两人分享着自己的食物,一起坐在草地上吃午膳,然后看着羊群里最雄壮的两只山羊打架,其中一只羊好像叫巴图,意思是很强大。
聆雀和凤虞是部落里唯二活下来的人。
五年前,傅兰庚只身从戎狄大汗帐中救出幼帝,幼帝坐镇后方,君心大稳,傅兰庚召集剩下的兵马对南下的戎狄部队发起了反攻。
他是绝天下罕有的鬼才,那把雕刻着妙法莲纹经的刀成了戎狄人的噩梦,就像很多年前,公西谨一人一刀杀死了上千戎狄壮士一样。
公西谨的儿子回来了,回来给他的父亲报仇了。
在那把象徽着绝望和死亡的刀下,戎狄人一溃即散,凭着这一场,傅兰庚正式踏入了大齐的狩猎场,成为了最贪婪、最凶猛的野心家。
可惜,战后的救援措施不到位,加上边境州县官员管理疲软,投机者们来到了战后的边塞,想在死人手里偷走他们剩余的遗产。
遗产除了金银财宝外,就是在战争后遗留的小孩。
鲜卑族的子民都很漂亮,那是一种不同于中原人的美,他们皮肤细腻如羊乳,有些有着细软的绻发,有些有着异色的瞳孔。
总之,这些漂亮的孩子要是卖到金陵,会给王公贵胄们带来新鲜感。
凤虞和聆雀就是这样被卖到了金陵,除了他们,部落的人都死了,隔壁部落活下来的也一起被卖到了这里。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活着被送到金陵,战争后,随之带来的就是疾病,死人身上的瘴气很容易让人生病,一路上,人牙子像关着畜生们把这群孩子关在笼子里。
孩子们的眼神很惊恐,不知道这群人要把他们送到哪里去。
道路上,士兵和还活下去的百姓们把尸体叠在一起,然后点把火,烟雾缭绕,辛辣刺鼻的气味呛得人咳嗽不止。
人牙子大摇大摆地把货物从士兵官员面前运送了过去,首领给一位脑满肥肠的官员袖子里塞了点东西,两人说笑了起来。
“这是新的货物?”
“是的官爷,新鲜的,还很健康。小的这次运气很好,找到个特别漂亮的,估摸着能换不少银子呢。”
人牙子指了指聆雀怀里抱着的凤虞。
那官员一瞧,顿时咧开嘴,露出一口大黄牙,也笑了:“是呀,是很漂亮。可惜本官的官位在这儿,去不了金陵享受了。”
聆雀一惊,连忙挡住了凤虞的脸,在接下来的路途中,聆雀找了些泥给凤虞脸上摸上,袖子还一直挡着他,两人缩到角落里,生怕再引起别人的注意。
“这有什么,小人送官爷一个就是了。”
说着,首领挥了挥手,有人打开了笼子,笼子里的小兽们惊恐地叫了起来。
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孩子被逮了出来,也是漂亮秀气的孩子,长了一头像羊毛一样蜷曲浓密的头发,皮肤白嫩德像牛乳,眼神也像羊羔一样惊恐。
那官员看了一眼就笑了:“那本官就收下了。”
这里的动静当然也被士兵和百姓看见了,但他们什么也没说,眼神很麻木。
一路上,不时有被人牙子送人的,也有半路上病死的,每个病死的,人牙子直接从笼子里拖出去抛在了道路上,任野狗啃食。
两人就这样到了金陵。
聆雀一直很护着凤虞,当初妈妈来挑人时,也是聆雀求着妈妈很久才让妈妈把凤虞一起买下的,凤虞那时因为逃跑被人牙子打了好几顿,病得都要断气了,若不是妈妈心软加好奇买下了他,他也早没了。
凤虞回想着往事,心里对聆雀越发愧疚,他应该早点给聆雀说的。
隔壁还在吵。
“妈妈,把昆仑奴们叫上来!这个孬种想勾引凤凰,叫昆仑奴把他打一顿!看他还敢不敢勾引我弟弟!”
聆雀这时都只想着别人想糟蹋他弟弟,连被爱人背叛都放下了次位了。
他一直都是个好哥哥。
外面乱七糟八的结束后,聆雀进了凤虞的门,一边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边道:“我当他是个好的,原是我瞎了眼,把鱼目当珍珠了。呸,那贱人脸皮也忒厚了些,我让人打他时,还敢叫嚣说是他抛弃了我!说我是怨妇呢!”
想着自己叫昆仑奴把那贱人打了一顿,聆雀心里的火气稍微舒缓了些。
凤虞放下了手里的笔,心里杂乱无措,再也静不下心写字了。
“小凤凰,你怎么了?”
聆雀凑到凤虞身边,轻轻地揽住他,有些担忧道。
他见凤虞垂下眼眸不说话,眼睫却轻微阖动着,嘴唇微抿,哪还不知道这个弟弟再想些什么,颇有些气恼地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背,道:“你这是做什么,我难不成还会怨你不成?别人十个八个都顶不过你的,秦邵那狗东西又算什么。”
凤虞见聆雀不似生气,又不见得为那牲口难过,这才放下心来。
但反应过聆雀叫自己什么时候,凤虞的神色又变得张皇了。
这是陆澜才会这么称呼他的,聆雀知道了……
聆雀见他惊慌地看着自己,冷笑道:“我说你怎么开始学诗了,原来是有了心上人了,不过又是个负心郎罢了。”
说着,聆雀从袖子里掏出个荷包,甩到了凤虞怀里:“他才不稀罕你的东西,妈妈让我转交给你的。”
凤虞拾起来,打开一看,原来是他剪下来给陆澜的那截头发。
现在,物归原主了。
胸口那颗好像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突然抽痛了一下,凤虞的大脑一片空白。
结束了吗?都结束了吗?
他害怕这个他早已预知的结局,偏偏却怎么也躲不开,总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
可能他并不爱我,但他给我写了那么多诗,放了那么久的河灯,我想着,他总该是喜欢我的,哪怕只有一点点。
我已经很久没那么开心过了,上一次还是哥哥陪着放风筝的,哥哥死后,我还是第一次没有做那场噩梦,在那个小书生的小院子里。
原来,这一切只是施舍吗?
可是,可是,我是真的很喜欢他,他离开了我,还是会感到很难过。
聆雀见他愣住了,还以为他难过到了极点,又气又恼:“你才多大!你给他银子了吗?还有他……”
想到了些不好的事情,聆雀上来就要扒凤虞衣服,凤虞急忙拦住,道:“没有,他没有!”
聆雀见他咬着下唇,眉毛纠结在一起,一副很痛苦的模样,到底有些不忍。
不止过了多久,凤虞觉得胸口那股一抽一抽的疼痛缓和了些,强笑着对聆雀道:“聆雀哥,你去给我拿点东西,再让人提一壶牛乳来,要冷的。”
凤虞用手指着窗边的香檀木柜子。
聆雀按他的吩咐让小童去提牛乳来,自己上前给他找东西。
“这是……”
聆雀惊讶地看着柜子里的东西,很多诗,多到把柜子几乎都填满了,还有一盏很漂亮精致的虞美人花灯。
聆雀抿了抿嘴唇,有些不悦:“那贱人就是拿这些东西把我弟弟骗走了?啧,好心机。”
小童提着牛乳壶过来后,凤虞拖出了冬天才会用的火盆,在里面放了个夹子,把牛乳壶放在了上面。
聆雀一直看着他,好奇他想做什么。
凤虞拿起火折子,点燃了陆澜的诗,然后塞到了牛乳壶的底下。
聆雀睁大了眼:还有这样的,拿这些诗烧了煮牛乳?
凤虞往里面塞着写着诗的纸,火光把那清隽的墨迹舔舐干净,把凤虞苍白的脸映得红红了,他眼神倦怠又疲惫,又微微透着一丝怪异的神经质。
他低声道:“就算是废物,也得有利用价值,呵。聆雀哥,你来帮我一起烧。”
聆雀站在一旁沉默了良久,蹲下来和凤虞一直烧,最后连那盏河灯也一起烧了。
很好,一切都结束了。
凤虞抖着手,把最后一篇诗文放入了火盆,在火苗舔舐完所有的墨迹时,他看到了那张纸上的字迹:“两情若是久长时……”[1]
呵,什么啊……
你最好升官加爵、妻妾成群、儿孙满堂……这样才对得起那足以吞噬一个人的深情。
凤虞给自己倒了碗牛乳。
他庆贺那人的锦绣光明的未来,又像是,用最体面的姿态,恭贺着所注定的宿命。
入口后,他愣了一下。
是不是蜂王浆少了,怎么都不甜呢。
他突然就哭了。
眼泪滴答滴答地落入温热的牛乳中。
一点甜味都尝不到了,反而在发涩,发苦。
怎么,就一点都不甜了呢……
凤虞以为就这样结束了,接下来的日子他再也没有坐在窗栏山过。
秋日渐深,凤虞生病了,大夫来瞧了瞧,说是他身体底子不怎么好,又敏感多思,心思重,换季难免染上了风寒。
总之,就是这人把自己作病了。
妈妈听说了翻了一个白眼,她也大概知道怎么回事,颇有些无言,就像令你骄傲的孩子,你觉得他简直像个食人花,只要他祸害他别人的道理,结果有一天你发现他原来是个恋爱脑,为了棵杂草要死要活的。
啧,真是不体面。
吃了药后,凤虞窝在被子里,大脑昏昏沉沉的,很难受。
他手脚冰凉,像是一块冰块藏在了被子里。
真是奇怪啊,明明换上了棉质地的被子,但为什么一点都不暖和呢。
凤虞昏昏沉沉地想着,
金陵下雨了,窗户没有关好,雨点重重地打在窗栏上,有些吵,还有点透风。
凤虞喊不出声,下床打算关窗。
走到窗边,霏霏空濛,烟雨如丝,凤虞雨幕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有个男子撑着油纸伞,踏着青石板,他抱着一沓书,飞甍瓦沿溅出的雨水打湿了他绣着忍冬花的衣裳。
他就站在那里,但凤虞却知道,他在看着自己。
顿时,凤虞浑身颤抖了起来,他总是那么敏感,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纤细脆弱的神经发出尖叫。
朝雾弥漫,又隔着雨幕,让人看不清他的脸,但凤虞却看清了他的唇形。
分别是在唤着:
小凤凰。
别,不要……
不要这样唤我,我不敢听……
凤虞颤抖地捂住了头,瞳孔剧烈地收缩着,那一刻,他的心脏发出尖锐的疼痛,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挖走了一样。
如果你给我的幸福注定是要收回的,如果你只是可怜施舍我,如果你不能像哥哥一样永远陪着我……
那你最好做个旁观者,不要踏入我的人生。
不要这样唤我,也不要说爱我……
可是,明明是你的砚墨先弄脏了我衣裳上的鸢尾花,明明是你的河灯搅乱了我的心弦,到头来,还要怪我邪恶淫/荡,误了你锦绣如荫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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