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忆（一）

爸妈们都走了。

        邹遥父母是先走的，带着邹遥的骨灰盒，他们急着回家让邹遥入土为安，说要把骨灰盒埋进老家祖坟里。

        祖坟。在方若楠听来，仿佛是很遥远的词。

        邹遥弟弟彩礼的事，他们没再提，事实上，他们连邹遥那套房子都没去看。

        婆婆说她腿疼，不想去，方若楠知道，她是拉不下这个脸。

        她爸妈倒是和她一起去看了看那套房，看了看邹遥一个人居住的点滴细节，走出祥福雅苑的路上，爸爸板着脸一言不发，妈妈红了眼眶。

        “我女儿命苦啊……”她反复说。

        又多待了两天，他们也启程回家。他们的单位还有工作，不能留太久。

        她爸妈上大学的时候就在一起了，是同级生，毕业后又一起分配到同一所单位，结婚，就这样过了三十几年，没有任何变故，在方若楠的记忆里，甚至都很少看过他们俩吵架。

        曾经她也以为，她和邹遥，也可以是这样的。

        过去也确实是这样的，印象中，她和邹遥结婚这八年，就很少闹过矛盾。

        邹遥脾气很好，方若楠几乎没有看过他生气着急的时候，之前方若楠还跟他开玩笑，他就是那种天塌下来，还能安安静静做自己事的人。

        怀孕的有段时间，后来坐月子的有段时间，方若楠情绪比较容易波动，邹遥也没从没有不耐烦过。

        家里的事，多数都是方若楠做决定，包括房子的装修、陈设，邹遥很少表达自己的意见，总是很快地回答“好，没问题”。

        好像只有那一次，方若楠对他提起，她想辞掉工作，全职在家带孩子，让小小能得到更多陪伴和更好的教育，邹遥沉默的时间比平时久。

        方若楠从他的眼神里敏锐地察觉到一丝焦躁，但转瞬即逝，让她都怀疑自己看错了。

        邹遥最终笑笑。“你说得对，这样确实对孩子更好，那就这么定了。”

        如果不是现在的一桩桩事，方若楠都想不起来这个小插曲。

        现在看来，也许当时，她没有看错邹遥的眼神。

        送爸妈上了车，方若楠正好去幼儿园接小小回家。

        如今这真的是只有她们母女俩的家了，没有人会在晚上十点带着笑容进门，对她说一句“辛苦了”，也没有人会在她带着孩子出门的时候叮嘱她注意安全。

        诺大的两居室，甚至显得有些冷清。

        吃完晚饭，方若楠陪小小看一会儿动画片，其实她一秒钟也没看进去，一直在放空。

        看着看着，小小忽然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家呀？”

        方若楠一愣。

        这几天，她对小小说的都是邹遥出差去了，要出差好一阵子，征得两家父母同意，邹遥的火化仪式也没让小小参加。

        前些日子家里人多，小小也没在意。

        果然是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小小……”方若楠清清嗓子，说，“爸爸可能……不会回家了。”

        “你们离婚了吗？”小小转过头问。

        方若楠呛了一下。“你知道什么是离婚？”

        “知道啊，”小小说，“我幼儿园有的小朋友，爸妈就离婚了，她爸爸就是不回家了，但有时候会接她放学，还给她带礼物。”

        她看看方若楠。“爸爸会给我带礼物吗？”

        方若楠眼眶一热。“不会了，”她说，“爸爸……死了，小小，你知道什么是’死’吗？”

        “也知道。”小小点头。

        不等方若楠说什么，她突然跳下沙发，跑进自己房间，抱着一本童书走回来。

        “妈妈你看，这个书上写了，”她把书摊开，翻到一页，给方若楠看，“上面说，死了，就是飞到天上去了，再也见不到了，会变成星星，看着地上的人。”

        她又拉着方若楠走到落地窗边。“妈妈，爸爸变成哪颗星星了？”

        方若楠说不出话。

        那本书是她给小小买的，也给小小读过，她自己都忘了里面讲了些什么，没想到小小记得这么清楚。

        邹遥变成了星星么？要真的是这样，他稳坐天上，看着底下的人为了他隐瞒的秘密焦头烂额，会是什么心情？紧张？后怕？讥笑？得意？

        还是终于松了口气？

        九点多，唐洛洛来了一趟。

        仔细想想，她是方若楠在这个城市，唯一的亲近朋友了。

        方若楠是之前在教培机构工作的时候，认识唐洛洛的。那天她来月事，进了洗手间发现自己没带卫生巾，走出隔间，发现外面只有一个陌生女生，犹豫着不知怎么开口。

        那个女生就是唐洛洛，她一眼就看出了方若楠的窘迫。

        “来月经了？”她问，“没带卫生巾？”

        方若楠点头。

        “等着，我去给你拿。”

        过了一阵，唐洛洛拿着一大包卫生巾走回来。“都给你了，不知道你用不用这牌子，先应个急好了。”

        方若楠看看她。“你就这么拿着从办公区走过来的？”

        “是啊，怎么了？”

        “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还有很多男同事……”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唐洛洛翻白眼，“没有月经，哪来的他们？我拿个卫生巾还得遮遮掩掩，我累不累啊？”

        那是方若楠第一次觉得，这个女人不一般。她平时自己要用卫生巾，都是快速打开抽屉拿一片，再快速放进衣服口袋，才敢起身。

        不应该是这样吗？大家都是这样，从小就是这样，卫生巾是不能给别人看到的，尤其是不能给男人看到的。她甚至不敢麻烦邹遥帮她买，总觉得不太好。

        第二天她去找唐洛洛还卫生巾，平生头一回鼓起勇气，不做任何遮掩就拿在手上，忽然感觉，整个人生都变了。

        唐洛洛不肯收下，方若楠只好提议请她吃饭。

        一来二去，她们就成了朋友，后来不管是唐洛洛转行进了互联网公司，还是方若楠辞职回家做了家庭主妇，这份友情都没变过。

        “小小睡了？”唐洛洛问。

        “睡了，”方若楠说，“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唐洛洛说，“正好今天下班早。”

        “我有什么可看的，”方若楠说，“你吃晚饭了吗？没吃我去给你做。”

        “路上买了点儿。”唐洛洛从包里掏出一袋子汉堡薯条，在餐桌上大咧咧坐下。

        “话说，你和小小说了吗？邹遥不在了的事，”她一边吃一边说，“别瞒着她了，孩子早晚要知道的。”

        “说了，今天晚上刚和她说的。”

        “小小什么反应？”

        方若楠把小小那些话对她复述了一遍。唐洛洛听得睁大了眼睛。

        “现在的小孩子是不一样啊，”她说，“我还担心她接受不了，结果比我们接受得还快……”

        她看看窗外，冷笑一声。“还变成星星……邹遥这样的，得下地狱吧。”

        方若楠没回应。她知道唐洛洛是替她打抱不平，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对邹遥，却恨不起来。

        唐洛洛吃完东西，拍拍手，随口又说：“我今晚上就在你家睡了啊，帮我准备点儿洗漱用具吧。”

        “在我家睡？”方若楠愣了，“你不回家了？”

        “回家听老胡打呼噜啊？”唐洛洛撇撇嘴，“我陪陪你，你爸妈他们都走了，你一个人睡，我怕你晚上怕黑。”

        她对方若楠眨眨眼。“怎么样？身边睡着我这样一个大美女，有没有心动？”

        方若楠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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