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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血溅校场


日落西山,伍封带着我离开山谷,下了摩崖山。
一路上,我都没有见到无邪的身影。我不知道他当日离开山洞后去了哪里,只是庆幸他恰巧离开了,不然碰到伍封怕是少不了一场恶斗。
伍封似乎以为无邪当日劫了我之后就随意将我丢弃在山林里自己跑了。回到将军府后,他派了好几队人马进山搜捕无邪,但那些人通通无功而返。半个月后,伍封也只好作罢。
再说我的病势,明明那日在山谷里痛得死去活来,人也烧得迷糊,可回到将军府后不到两日,我就已经可以自己下床了。这让给我看病的巫医啧啧称奇,只说是山中神灵保佑。
伍封最终还是罚四儿去柴房关了禁闭,且每日只许仆从送一碗黍羹给她充饥,以示惩罚。
四儿被关时,我被伍封禁足在小院之中卧床休养,所以一直找不到机会去看她。现在虽已入秋,但是雍城这几日的天气还算暖和,睡在柴房应该没什么问题,只不过四儿自小不曾在吃食上亏待过自己,这一日一碗黍羹她如何受得了。
今天早上,伍封来看过我后就受召入宫了,我趁机偷溜了出来,把大头师傅给我炖的肉糜端去了柴房。
“四儿,四儿,你在里面吗?”柴房的门环上挂着一把青铜长锁,我只能趴在窗口踮起脚往里面瞄。
“阿拾!你怎么来了?”听到我的声音,四儿的圆脸立马出现在窗口,她隔着木栏伸出手来,拼命地想把推我走,“你来做什么,快回去好好躺着!”
“你别急,等你吃完东西,我立马就回去躺着。”我把装了肉糜的陶碗从窗口递了进去,“你别担心,我早就好了,等将军气消了,我就去求他放你出来。这几天饿坏了吧?快接着!”
四儿没有接我递进去的东西,反而背过身子走到墙角坐下,闷闷道:“这是我自请的责罚,我怕无邪偷鸡的事情被大头师傅发现后会连累自己,才急着劝你把他送走,可没想到他居然会把你抢上山去。不过幸好将军把你救了回来,否则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这不是你的错,而且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你就不要自责了,快把东西吃了吧!”四儿抱膝坐在角落里,我没回来的这几日,她肯定也不好过。
“你在山里饿了几天肚子?你饿肚子的时候,我又哪里给你送过吃的?我现在每日还有一碗黍羹,你呢?”四儿说着说着,眼泪开始哗哗地往下掉。
我想起自己那几日在山里的遭遇,便沉下声音道:“好,我在山中有两日不曾进食,第三日吃了些浆果充饥。所以,明后两日你也不许进食,等后日我送些瓜给你。三天过后,你就给我乖乖出来,行吗?”
四儿听了我的话爬了起来,把脸凑到窗口,抽噎着道:“好,我听你的。”
我把手伸进窗口的木栏抹掉她的眼泪,柔声安抚道:“好了,别哭了。我小时候常挨饿,所以还受得起,你和我不一样。虽说只是两日,可也不好熬。现在赶紧去躺着吧!三日后,我来接你。”
“嗯,我等你。”
我端着陶碗在四儿看不见的地方又站了一会儿,然后去了西边仆役的院子。
家宰秦牯这时正在房内算着这月农户们上交的田赋,见我端着吃食进了门,就连忙迎了上来冲我行礼。我不知道这次回来之后伍封和府里人说了些什么,大家现在见到我都格外恭敬。
“家宰不要多礼,阿拾受不起。”我把东西往桌上一放,扶住家宰道,“我本想端这肉糜给四儿,却被她推拒了,想想就送到这里来了。她明后两日怕是不会进食,还要请家宰多看着她点,免得出事。”
秦牯有些不明白,我就把自己和四儿的约定说了一遍,他听完立马点头应承:“这次都是她自己闯的祸,鄙人替她谢过贵女。”
“劳烦家宰了,那我现在先回去,晚了怕家主知道了不高兴。对了,家宰明日可否请公士希到我院子里来一下,我有些事情想问他。”
“诺,贵女放心。”
“那我先走了,家宰莫送。”说完,我转身离开了秦牯的屋子。
人都说世事易变。九年前我虽只有四岁,却帮着柏妇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收拾衣服,衣服叠得高了还总摔跤;现在,那块绊倒我的石头还依旧嵌在原地,我却变成了家宰口中的贵女。只是这样的转变对我而言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我回到院中,却发现房门大开,心里便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一进门就见到伍封沉着脸坐在床榻上。我轻轻咳嗽了一声,低着头挪到他身边坐下。
“将军怎么这么快就从宫里回来了?”
“怎么,是嫌我回来太早了,还是不想见到我?”伍封的声音里有一丝愠怒,我忙抬头想要解释,却见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压根儿就是故意吓我。
“今日本就没有什么大事,所以觐见完国君之后立马就赶回来陪你这个病人。谁想,小儿倒是比我还忙。是不是我前脚出门,你后脚就溜出去了?”
“我去看四儿了。躺了这么久,我腰都酸了。”
“既然已经好了,那明日就来书房陪我吧!这几日,晋国来了不少密报,我正打算叫你一起瞧瞧。”伍封轻撩下袍站了起来。
“书房里的事可不可以再缓一日?”我跟着他起身。
“怎么,你可还有哪里不舒服?”伍封面色一紧,伸手来摸我的额头。
“不是。”我不敢瞒他,便把自己想要习武的心思说了出来。
伍封轻笑一声,握住我的肩膀道:“小儿,我可从没听说有女子学拳脚功夫的。我伍封再不济,护你一人周全还是做得到的。”
“将军,我知道你会护着我,可如果今后我再遇到什么危险,起码也得挨到你来救我,对不对?”
“拳脚功夫不是一年半载就能练好的。况且女子力气本就不如男子,近身搏击不占优势。明日我让公士希带你去兵器库看看,还是找件称手的兵器防身吧。”
“真的?将军同意我习武了?谢将军!”我心中藏着的那只小云雀,在伍封点头的一瞬间咻地一下就蹿上了天。我喜不自禁地抓住伍封的手,高兴地狂呼乱跳。这一次,伍封没有甩开我的手,反而微笑着紧紧握住。
将军府的兵器库建在后院校场的西侧,一大早就有二十几名士兵在那里操练武艺。
“公士,他们手上的兵器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那是手戟,也叫月牙刃。这里的士兵只做护院之用,所以并不操练战场上的长戟。”
“哦。”我之前也曾在伍封所写的手卷中看到过,秦国的长戟远长于诸国,因此在战场更能轻易地刺伤敌人。不过这手戟短悍,刃上又有尖锋、曲钩,用于护院倒是十分合适。
“贵女,这里就是将军府的兵器库。你看看是否有合心意的。”公士希将库门打开,侧身将我让了进去。
所谓的兵器库在外面看只是一座普通的夯土房子,可一踏进屋,我却不由得惊呼出声。这屋子四面土墙之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长兵短器,大部分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公士,这柄矛看着好奇怪,怎么像是将兽牙捆在了木棍上?”我指着一柄造型奇特的长矛道。
“贵女聪慧,此矛名唤虎牙矛。刃之脊隆起,脊之两旁微陷以通气,呈虎牙形,因此得名。”
“公士,这里没人,你还是唤我阿拾吧,这样你我都自在些。”我说完又指着墙上一柄长戟问,“这戟也能做杀敌之用?怎么还挂了羽毛?”
看我对那兵器一脸不屑的样子,公士希忍不住笑道:“这是羽翎戟,寻常习武之人所用,不为杀敌,只求舞动生风,有个气势。”
“世人只道女子爱美,看来男子也是一样的。不过,阿拾不喜华丽之物,公士能否为我取一柄质朴些的剑来?”
“诺!”公士希抬手行了一礼,转身从墙上取下了一柄青铜长剑,但递给我时却面有难色:“阿拾,这青铜剑颇有些分量,你莫说想舞,只是单手这样拿着,不消片刻就会手臂巨麻。不如我先给你找柄短匕试试手?”
“没关系,臂力总是可以练出来的,你先让我试试吧!”我伸手接过公士希手中的长剑,本还想学将军平日练剑时的模样舞上两招,可没想到,剑才刚到手,剑尖就重重地砸到了地上,还险些刺破了自己的脚。
天啊,这剑也太重了吧!以我的力气,就算练个七八年,把手臂练得和公士希一样粗,也不可能成为一名剑士啊!难怪伍封昨天那么容易就答应了我,看来是早料到今日的局面了。“公士,将军府的门客之中有多少剑士?”我懊丧地把剑递还给了公士希。
公士希转身将青铜剑重新挂到了墙上:“将军府中剑士不下四十人,其中顶尖者约有十人。”
“那可是人人都能舞这重剑?”
“哈哈哈……”公士希听了我的问题后忍不住大笑起来,“阿拾,平日家主总夸你聪慧,智士冉也对你称赞有加,怎么今日你竟问出这样的问题?既然是剑士,自然是能舞剑的,况且这柄剑还称不上重剑,你秦猛大叔的巨剑可有五十多斤。你再看这青铜斧,足有百斤重,但府中力士却能将它轻易举起,轮转如飞,在战场上叫敌人根本无法近身。”
“唉,公士就别说什么青铜斧了,除了短匕,这屋子里可还有什么轻巧点的兵器?”
“有倒是有。”
“什么?”
“弓。”
公士希从墙上取下一把弯弓递给我:“这把弓不同于猎户的木弓,它以干、角、筋、胶、丝、漆六种材料经两年制成,射得远,入木深,是将军早些年用过的,唯一不足的就是对臂力的要求极高,你恐怕也是拉不开的。”
是他用过的……我抚摸着手中光滑的弓臂,心中顿生欢喜之情:“这弓该怎么用?公士可否为阿拾试上一试?”
“贵女请随我来。”公士希转身从墙角取出一只箭服带我出库门,来到了校场。校场上的士兵按指示将一个草编的箭靶放在了二十步开外,然后分成两列站在校场两侧,兴致勃勃地等着看公士希射箭。
我走到一个身量和我差不多的小兵面前,问道:“你可会射箭?”
那小兵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骄傲地说道:“当然!谁不知道咱们将军的箭术天下无敌?他府里的士兵自然人人都会射箭。”
我虽知道伍封一向骁勇善战,却不知道他箭术超群,现在听旁人夸奖他,倒像是自己得了夸赞一般,心里喜滋滋的。
“你这小丫头傻笑什么?公士要射箭了,还不快看着!”小虎牙刚说完,就只见公士希从身后的箭服中取出一支黑羽长箭熟练地搭在弓弦上,左手高举与肩平,右手拉弦至满弓,嗖的一声,羽箭飞了出去,稳稳地扎在了草靶中心。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两旁的士兵叫好声不断,弄得公士希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大善!伍将军府上果真多能士。”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从后面走了出来,他头戴高冠,腰佩宝剑,身着黑色虎纹红锦缘交领深衣,外罩同色博袍,胸前一组四节环套玉佩做群龙相蟠状。他走到公士希身边,笑着打量着校场。伍封与一群门客则躬身立在他身后。
看这架势,莫非这人就是——秦太子绱?!
传闻太子绱与伍封一向不和,他今天怎么会到府里来?
“太子过誉了,臣倒是久闻太子府内剑士如云、能士众多。臣手下的这些人只是莽汉,实不敢称能士。”伍封走到太子绱身边,示意公士希退下,接着又道,“府内校场鄙陋,太子何不移步前厅?臣已经命人在那里备下美酒佳肴,只待与太子畅饮。”
“喝酒倒是不急。绱早就听闻伍将军的箭术在秦国无人能敌,因此今日特地带了一名新收的家臣来请你赐教。”太子说完,一扬左手,一个散发披肩、身着靛蓝色粗麻布服的男子从随行的队伍里走了出来。他的头低垂着,整个人看上去犹如覆了一层冰霜,散发着寒气。
如今天下纷争,诸国尚武,男子不会射箭会被视为耻辱,因此士大夫之间较量射艺倒是常事。只是此人衣着粗鄙,不像士族,倒像是庶民。以他的身份要与伍封比试,在旁人看来无疑是对伍封的一种折辱。
“太子之命,鄙臣敢不敬从?只请勇士示其箭术,臣必从旁提点。”伍封躬身将射箭的位置让了出来,又命人将弓与箭服交给那蓝衣男子。
“看来,伍将军是不屑与我这家臣较量了?”太子绱笑了笑,走上前来拍了拍那男子的肩膀道:“豫狄,那就先让伍将军看看你是否有资格与他一比!”
“唯!”豫狄从箭服中取出一箭搭在弦上,右手极轻巧地拉出一个满弓,下一瞬,我就听到了一声箭羽破空的闷响。
我虽不懂射箭,但光听这声音就知道,豫狄的这一箭远比公士希的那一箭要快上许多,力道自然也高出许多。
果然,那箭射中靶心后,没做丝毫停留,直接将其射穿,死死地钉入了后院的土墙之中。马上,豫狄又射出了第二支箭,这一箭从草靶中心空洞穿过,将原本半没在墙内的那支羽箭一劈为二,钉在了同一个点上。
院子里围观的士兵们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校场上安静得有些可怕。
“好!漂亮!”太子绱脸上难掩得意之色,他身后的一帮随从也开始哄闹起来。
“伍将军,怎么样,现在可愿与我这箭手一较高下?”太子绱靠到伍封耳边笑道,“还是说,你伍封怕了?可惜啊,怯懦之人如何能掌我秦国二十万大军?我看君父怕是要另觅良将了!”
这豫狄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箭手,伍封如果今日不愿上场比试,就会落个怯懦的名声;反之,如果上了场,赢了是理所应当,但万一输了,怕是不出两日,雍城上下都会知道,深受国君器重的上将军伍封还不敌太子绱的一个家臣。
太子绱上次陷害公子利的阴谋失败,这次又把矛头对准了伍封。看来,公子利一派和太子绱一派的争斗已经愈演愈烈了。
“既然太子今日有此兴致,鄙臣定当敬从。”怯懦对于一个武者来说,无疑是最大的侮辱。伍封明显被太子绱的话激怒了,他表情肃穆,没有换射服,只是脱下外袍交给身后的随从,又将里面月白色的儒服拉到了腰际,接过长弓握于右手。
我此刻的心跳声犹如鼓点,响而急促,倒不是担心伍封会输,而是气愤太子绱三番两次地逼迫。我们如此这般辛苦地接招、拆招,倒不如寻个机会主动出击。
“好,有意思!既然要比试,不如我们再加上点筹码如何?”太子绱见伍封准备好了,又道。
“请太子示下!”
“好,今日如果伍将军赢了,我就将豫狄的这双手砍下来作为唐突将军的赔礼。”太子绱笑着将豫狄的双手举了起来,一直低着头的豫狄这时终于抬起头来,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太子绱,但很快他眼中的那份惊讶就被无尽的悲愤所取代了。箭士的双手比生命更重要,他原本定是想要投靠太子绱,博取功名以脱贱籍,可惜了,太子此人并不惜才。“但是,如果豫狄侥幸赢了将军,我就要向将军要一个人。”太子绱盯着伍封道。
“何人?”
“她!”太子绱反手一指,大家都齐齐转头看着我。
我?!自太子绱来到校场以后,我就一直躲在角落里。他是什么时候注意到我的,又为何会向伍封讨要我?
太子绱踱步走到我面前,伸手抬起我的下巴,啧啧道:“果然是个美人坯子,难怪我那四弟总喜欢往这将军府上跑。”太子绱冰凉的手指像一条毒蛇在我下巴上反复游动。他比公子利年长,眉目本也算俊朗,只是常年饮酒作乐,被掏空了身子,病态的苍白和两眼下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无比阴郁。
“好一双美目,配上你的这颗七窍玲珑心,倒也值得豫狄的一双手。”太子绱冲我笑了笑,转身对伍封道:“将军,怎么样?请上场吧!”
伍封抬眼看向我,温柔一笑,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不怕,我信你……我一展双眉,回了他一个笑容。
身旁的太子绱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一眼,高声喊道:“来人,取我的弓箭来!快,把这草靶子给我撤了,本太子今日要玩个有意思的。”
很快就有人把太子绱的长弓递了上来,血红色朱漆弓身上,一条黑色螭龙盘旋而上,张扬而华丽。
太子绱接了弓,侧首在随从耳边交代了几句,那人便转身朝我走来,走到我面前,倒三角似的眼睛盯着我,却伸手将我身边的“小虎牙”一把抓了出来,顺势递给他一顶羽冠。
“小子,戴在头顶,绕着院子跑吧!”那随从冷笑着说道。
“小虎牙”吓得出了神,晕乎乎地就被人戴上羽冠推到了校场中央。
“喂,怎么还不跑啊?”太子绱搭箭上弦,瞄准了校场中央的“小虎牙”,“若你再不跑,我现在就射杀你!”
伍封看了看发呆的少年,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但随即又闭上了。
“无趣的人,留你何用!”太子绱勾起嘴角,轻蔑一笑。
我心中一突,忙对“小虎牙”大叫:“快跑——”
随着我的叫声,一支羽箭猛地离弦朝“小虎牙”射了出去。那可怜的少年一动不动,像是被什么东西钉在了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那支羽箭插进了自己的咽喉。
砰的一声,他倒在地上,喉咙里、嘴巴里不断地有鲜血喷涌而出。他充满恐惧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身体剧烈地抽搐,可只过了一会儿他就不再动弹了。
“小虎牙”死了,死在太子绱莫名其妙的闹剧里。这个刚刚还在和我说话的少年就这样变成了一具鲜血淋淋的尸体。
太子绱身边的两个随从走了过来,面无表情地将尸体从我面前抬了出去。
“唉,这小儿太无趣。快,再给我找一个!我要给伍将军好好解释一下这场比试的规矩。”
“不必了,多谢太子。”伍封抬手阻止了想要继续抓人的随从,“太子可是希望臣能射断奔跑者冠上的那根长羽?”
“哈哈哈,聪明!不过你的目标是我派出的人,而豫狄的目标则是你的人,如何?”
“善!”伍封颔首回道。
自“小虎牙”被太子绱当众射杀之后,公士希的眼睛里就一直燃着两簇火焰,他冲动地往前迈了一步,却被我一把拽住了袖子。
公士希体格高壮,但稍欠灵活,这样的挑战并不适合他。可如果换成是我……我看了太子绱一眼,心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还来不及抓住,人就已经走了出去:“婢子愿戴这羽冠!”
我说这句话着实把伍封吓了一跳,就连太子绱也面露惊讶之色。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大声笑道:“有意思,果然是个有趣的美人,也不枉费我为你花的这番心思。来人,把曹女给我带进来!我倒要看看,戴上这羽冠,究竟谁更美。”
太子绱一时兴致大好,但我不用看也知道,他身旁的伍封现在一定恨不得吃了我。
我心虚地避开伍封的视线,默默地把羽冠系好。头上的这根鸟羽足有两尺多长,只要人稍微一动,它就会随着风势左右摇摆。如果想要射中它,除了箭法精准外,正确的预判也很重要。
我把羽冠系好,就看见一名身着艳桃色曲裾深衣的丽人在寺人的搀扶下,款步走到了太子绱身旁。太子绱一手将她搂入怀中,旁若无人地亲昵起来。众人围观之下,那丽人没有丝毫尴尬,反而伏在太子绱怀中娇笑不止。
“家主,请问现在可否开始比试了?”一直沉默的豫狄突然开口问道。
“嗬,豫狄等急了。好,曹女,快将这羽冠戴上。”
太子绱从随从手中接过羽冠递给那丽人。
“这是什么?”丽人狐疑道。
太子绱将前因后果交代了一番,那丽人的脸色瞬间就变了,苍白惊恐的样子看上去倒是有几分眼熟。
噢,原来是她!
眼前的美人正是那日公子利从奴隶贩子手中买下的女奴宓曹。想来定是美人如花,娇艳欲滴,楼大夫不舍得自己享用,就把她转送给了太子绱。
宓曹此刻虽是百般不愿,但又不敢违背太子绱的命令,只能不情愿地将羽冠戴到头上。
太子绱带着宓曹走到我面前,我冲她微施一礼,她却狠狠地转过头去。上一次公子利为了我,拿她换了无邪;今日因为我,她又要做一回活箭靶。她对我的愤懑之情怕是永远难平了。
我走到了豫狄身边,小声道:“待会儿箭士可有把握保小女无恙?”
豫狄没有预料到我会和他说话,转头看了我一眼,冷冷道:“定不会伤了贵女。”
“哦,那是最好。太子想要我,你伤了他想要的人,怕是将军和他都不会轻饶了你。”我目视前方,轻描淡写地说道。
攻敌之计,攻心为上,一切可以扰乱豫狄心绪的机会,我都不会放过。
“伍将军,你先来吧!鄙人击鼓,十响之内,箭必离弦,羽冠上留下鸟羽最短者为胜。”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走到校场西南角的一面鼙鼓前开始击鼓。
咚的一声,伍封已经搭箭上弦,宓曹也拎起裙角跑了出去。她一边跑一边不住地回头看伍封,难以言状的恐惧写满了她的脸,她头上的蓝色羽毛更因此左右摇摆、飘忽不定。
伍封半眯着眼睛如同一只静静潜伏的兽,他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最恰当的、一击必中的时机。
“咚,咚,咚”,鼓声又响了三下,宓曹很快就跑到了院墙跟前,她微微一怔,收住脚步想要转弯,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伍封的箭已经擦着冠顶飞过,将那鸟羽齐根截断。
宓曹来不及发出尖叫就吓得瘫倒在地,人群中旋即爆发出如雷鸣般的叫好声。
很快就有人把宓曹扶了下去,她头上的羽冠也被呈了上来。
“愚蠢的女人!”太子绱看了一眼羽冠,低声咒骂了一句,脸色十分难看。
“阿拾,过来。”伍封放下弓箭轻唤了一声,我无奈只好移步走到他面前。伍封低头看着我,柔声道:“待会儿豫狄射箭的时候,你不要乱跑。站着不动的话,
以他的箭法,我相信他不会伤到你。”
站着不动?难道他不想赢吗?
“小儿,答应我。”伍封见我犹豫,脸上竟显出慌意。
“难道你不想赢?”我按捺下心中的感动,轻声问道。
“我只要你平安。再说,今日这样的局面,无胜无负不是更好吗?”伍封看着我微笑道。
“嗯。”他说得对,今日这场比试也许平局才是最好的。
等我回到豫狄身边的时候,太子绱正和他交代着什么,见我来了,他拍了拍豫狄的肩膀:“去吧,别让我失望!小美人,你也请吧!”
我戴好羽冠走到十五步开外,第一声鼓点已经敲响。豫狄拉了一个满弓瞄准了我头上的鸟羽。就像伍封之前交代的,我并没有跑动,只是站在原地直视着豫狄。豫狄眉头一皱,仿佛是在询问我为什么不跑。
我们就这样一直僵持着,直到鼓声敲到第七下。
“咚”,又是一记鼓点。但与之前不同,豫狄举弓的手猛地一沉,竟将森冷的箭镞瞄准了我的胸口!
我心下大惊,但双脚却一动都动不了。眼看豫狄的箭就要射出,我的左膝上骤然一阵剧痛,整个人不由自主向下倒去,豫狄的箭堪堪蹭着我的额头飞了过去。
“阿拾——”话音起,一道月白色的身影飞一般冲了上来,将我紧紧抱住。
额际被箭镞划破,火辣辣地痛,身子摔在地上也跌得不轻,不过这些都比不过心里的恐惧。就在刚刚那一瞬间,我几乎与死亡面对面。
豫狄最后一刻从太子绱那里接到的命令,竟是杀了我!
伍封想要息事宁人,可太子绱显然不想要平局,他既然没办法从伍封身边把我夺走,就计划好了要当着他的面将我杀死。
我被伍封半抱着走到太子绱身边,伸手将头上完好无缺的羽冠呈了上去。
太子绱嘴角一抽,大叫道:“善,大善!来人啊,把豫狄的双手都给我砍下来,送给姑娘压惊!”
“谢太子。不过婢子可否请太子先将此人的双手留下,婢子想日剁一指,以解惊惧。”我瞄了一眼面如死灰的豫狄,咬着牙对太子绱一字一句道。
太子绱闻言大笑:“哈哈哈,美人的要求我永远没办法拒绝。”他一抬手示意随从放开豫狄,又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匕递给我,“姑娘,请吧!”
我接过短匕,转头面向豫狄。豫狄双目一闭,跪倒在地,伸出一双伤痕累累的手。
我双手执匕,跪在他身前,用尽全身力气,对准他左手的小指切了下去。
“啊——”痛呼之声响彻校场。
太子绱看着我咧嘴一笑,转头对伍封道:“伍将军,今日叨扰了。两月后,绱在府中设宴,还望将军能与姑娘同来,共饮几杯薄酒。”
“谢太子盛情。”伍封施礼回道。
“好了,我们走!”太子绱一挥手带着一群人呼啦啦地走了,伍封看了我一眼,亦快步跟了出去。
我松了一口气,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豫狄看着尘土之中的断指,如失了魂灵一般。
“喂,少了一指还能射箭吗?”我问。
豫狄抬头呆呆地看着我,愤然道:“贵女若想要鄙人十指,不妨今日全取了去!”
“蠢人,我要你的指头做什么?”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将地上的断指捡起来递给了他,“我不这么说、这么做,你这双手怕是留不下来。走吧,我带你去见家主,他素来惜才,会好好待你的。”
“姑娘,可我刚才是真心要杀你。”豫狄低头接过手中断指。
“嗯,我知道。”
我带着豫狄往前院去,远远地就看见伍封从对面快步走来。我欢喜地迎了上去,冲他道:“将军,豫狄他愿意留下来,你收他做个门客吧!”
“这将军府什么时候轮到你这满脑门子是血的小儿来操劳!”伍封瞪了我一眼,二话不说将我扛到肩上,转头对身后的两个士兵道,“把这个人给我关起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他出来!”
“将军,他也是奉命行事……”我倒挂在伍封肩上,说起话来满脑袋嗡嗡响。
伍封也不理我,只铁青着一张脸,直接将我扛回了他的寝幄。
刚一进门,就见一群黄衣绿裳的婢女捧着一套朱红色衣裙候在一旁,领头的正是几个月前公子利送进府的女乐瑶。
“家主,浴汤已经备好了,是否现在入浴?”瑶女恭敬问道。
伍封把我放了下来,仔细地检查了我额前的伤口:“伤口不深,血已经凝住了,应该不会留疤。”
“将军,刚才你是用什么东西打了我的腿?是土块,对吗?”我惊恐之后,竟兴奋异常。
伍封没有搭理我,冷着脸把我推给了瑶女:“帮她梳洗干净,小心别碰到额头。”说完转身走了,走至门边又回头恶狠狠地撂下一句:“待会儿再来教训你!”
我缩了缩脖子,一阵心悸。闯祸不难,像我这样连着闯祸的怕真是不多见。
紧张了一早晨,刚迈进浴桶,温暖的感觉就舒服得让人忍不住叹息。瑶女把我的长发轻轻挽起,用木勺将热水从我肩头缓缓浇下,我合上眼睛,有些昏昏欲睡。
“贵女,可要再加些热水?”瑶女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刚刚不知不觉竟睡着了。“我睡了多久了?”我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问道。
“刚刚过了隅中。”
“啊!你该早些叫醒我的,将军怕是等急了。”
“奴婢失职,请贵女降责。”瑶女放下木勺,后退一步,跪倒在地。
“我不是要责怪你。”我连连摆手,“你把衣服递给我就行了,我自己来穿。”
等我穿好衣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时,伍封已经端坐在案几前,府里的巫医潭也随侍在旁。
“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快过来让医潭帮你看看伤口。”
“唯!”我轻移步子走了过去,身上这套朱红色绣缠枝藤蔓纹的曲裾深衣多少让我有些不自在。曲裾深衣美则美矣,但走起路来,却远不如细麻的短衣襦裙方便。
医潭帮我清理了一下额间的伤口,又往上面抹了一层黑乎乎的草药泥,最后用白色的丝布包扎了一圈。
“禀家主,贵女的伤十日内不碰水的话,应可痊愈。只是姑娘近日屡遭凶险,鄙人以为应当饮些驱凶辟邪的药汤才是。”
“嗯,她腿上恐有瘀青,劳烦医潭再配些草药交给瑶女。”
“诺!”
医潭行了一礼,退了出去。伍封一挥手又把众婢子遣了出去。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便主动开口道:“太子绱以我为赌注,我就以为豫狄不敢伤我。如果公士希上场,你再一箭射下整根鸟羽,我怕他们会射杀公士希泄恨,所以……”
“但你没有料到,太子连你也想杀掉。”伍封握着我的手,皱起了眉头。
“嗯,不过幸好有你在。”我的膝盖上有一小块指面大小的红印。当时,众人都盯着豫狄手中的箭,没人看到伍封指尖的泥块。泥块碰上我的腿,又瞬间碎成了沙土,叫太子绱捉不到把柄。只是我不明白太子绱为什么会突然改了主意要杀我。
我将心中疑问说了出来,伍封半眯起眼睛,盯着窗外树梢上的一只灰色小雀,道:“他想要你,是因为知道你是出计杀了仲广的人,想杀你也是同一个原因。我射出那箭后,他深知自己再没有机会能得到你,就想干脆杀了你以绝后患。”他兀自想得出神,眼里杀意渐浓,我心里有些慌,忙拉着他的衣袖低低唤了一声“将军”。
窗外那只小雀在枝丫上跳了两下,拍着翅膀飞走了。伍封的眼神终于恢复了清明,他看着我蹙眉道:“小儿,不过短短数日,我已两度险些失去你,也许我真不该——”
“没什么不该的!”我急慌慌截断了他的话,“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担心什么,我只知道,阿拾这辈子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将军府、离开你。”
“可你还是个孩子……”伍封伸手抚过我披散在身后的长发。
“我不是个孩子,再过两年我都可以许婚及笄了,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心中焦急,恨不得扑到他身上去。
“阿拾,如果两年后你的心意还与今日一样,我就留你一辈子,可好?”伍封见我一脸焦急,终于舒了眉头,露出叫我这些年日夜想念的温柔笑意。
“将军莫要食言。”我鼻头一酸,直扑进他怀里。
“永不食言。”他叹息着,长臂轻环。
很多人在年少时都会轻易地许下一生的誓言,之后却任由誓言在漫长的岁月里褪色、消亡。但我不一样,我坚信属于我的誓言,属于我们的誓言,一定会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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