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风雨如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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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过后,秦国大地吹起了我最熟悉的西风,渭水边的芦苇丛褪去了今夏最后一点儿残绿,开出了一蓬蓬如雪的芦花。我们沿着渭水一路骑行,在离雍都五十多里地的时候,遇上了一群拖家带口,背着衣被、炊具的庶民。
“阿婆,你们从哪里来啊?”我翻身下马拉住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老妇人看了一眼我身后骑在马背上的赵无恤,颤巍巍地把年幼的孙子往怀里搂了搂。
“阿婆,我们不是戎人,我们是从晋国来的,想去雍城见个朋友。你知道去雍城的路怎么走吗?”我从身后的包袱里取了一块肉干递给妇人怀里的小儿。
“你们还是快回去吧,雍城要打仗了!”老妇人一听我要去雍城就拼命地摆手,“城门今天早上就关了,你们进不去的。”
“谢谢你,阿婆!”我点头谢过,翻身上马。
“城门都关了,不知道阿蓼他们几个是不是已经进城了。”烛椟对无恤道。
“他们三日前应该就到了,既然现在还能在这里看到出逃的庶民,说明巴蜀两国的军队还没有到。”无恤回道。
“那我们还等什么?赶紧走吧!”伯嬴打马走到我们身前。
“嗯,走吧!”
天色渐暗,四人飞骑到了城下,城门已关。无恤打马欲上前叫门,我连忙下马拦住了他:“让我来吧,你带着剑,守城的士兵容易起疑心。”
“那你小心点儿,这是伍封随信一块儿送来的信物,他们若是要凭证,你就把这个交给他们。”无恤从怀中掏出半块玉璧放到我手上。
我把玉璧放入袖中,快步走到城下。
“城下何人?”城门上的弓箭手见我走近了,齐刷刷把箭头都对准了我。
“晋国赵氏使者,求见伍将军!”我高声回道。
“走到亮处来!”有士兵大喝了一声。
我慢慢走到有火光的地方,把玉璧高高举在手上:“我这里有伍将军的信物,城楼上若有将军府的人,一看便知!”
“贵女?!快!快把吊篮放下去,是将军府上的贵女!”城楼上有人大喊了一声。
吊篮很快就被放了下来,我坐在篮子里被人拉上了城楼。一个穿着甲胄的武士不等我自己爬出来,一把握住我的手臂将我拽出了篮子:“贵女,我就知道你没死。”
站在我面前的是许久未见的豫狄,一道暗红色的伤疤从耳朵到嘴角贯穿了他消瘦的左脸,我往后退了一步,不动声色地拂开了他的手,沉声道:“军士,我不是什么贵女,我是晋国赵氏派来的使者。这是伍将军的信物,请务必转交给将军,尽快放我的朋友进城。”
“贵女?”豫狄愣了一下,收起了先前激动的神色,转头对身后的一个小兵道:“赶紧把玉璧送给将军!”说完又冲着我道:“将军今天遇袭受了伤,现在就住在对面的木楼上,应该很快就能传讯过来。”
“将军受伤了?谁伤了他?”我心中一紧,不假思索地问出了口。
“是太子留在城里的刺客,功夫很高。幸亏将军及时发现,才保住了性命。”豫狄说完一脸探究地看着我。
我木木地走到城墙一侧,望着脚下熟悉的街道、屋舍,心绪却飘到了十一岁那年的夏天。
那一年盛夏,雍城出奇地热,府里的池水都干得见了底,一到午后,树上成群的知了就没完没了地叫个不停,吵得人头昏脑涨。彼时,我被夫子关在书房里习字,忽听门外有人说将军从边关回来了,就扔下笔,顾不上穿鞋一路狂奔去了他的院子。
一推开门,我像往常一样朝我等待了许久的人飞扑而去。但那一次,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把我高高地举过头顶。他的身上被戎人刺了一个血窟窿,苍白的嘴唇,带血的绷带,我顿时就被吓哭了。他轻按着我的头想要安慰我,我却翻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从白日一直哭到了晚上。那一天,十一岁的我第一次惊恐万分地意识到,原来像天神一样的他,也会受伤,也可能会死……
“神啊,求你不要让将军受伤,不要让他死,一切的苦难都让我来受……”那是一个孩子跪在星空下一遍又一遍的祈求。
“你终于还是回来了……”
我全身僵硬地转过身,伍封披着一件墨色的长袍站在我身后,内里月白色的儒服被褪到了腰际,赤裸的胸膛用绷带来来回回缠了好几圈,腰侧有两处伤口还在不停地往外渗血。
我见此情形,像是被人当胸狠狠捶了一拳,心一抽一抽地痛,喉咙却紧得说不出话来。
“你别哭,我没事的。”他上前一步,用指腹轻轻地擦去我脸上的泪水。
我哭了吗?我用手摸了一把濡湿的脸颊,突然发现长久以来垒砌的心墙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已经轰然倒塌。
“开门让他们进来吧!”伍封挥手对守城的士兵高喊了一声,随即身形陡然一晃。
我连忙上前扶住他,急问道:“医潭没有给你上药吗?怎么血还没有止住呢?你要先坐下来吗?”
“小儿,别扶着我,不能让士兵看到我伤重的样子。”他笑着拂开我的手,拉紧外袍,挺起身子,阔步走下了城楼。
我揣着一颗心紧跟在他身后,生怕他一不小心就会摔倒。
无恤三人很快就被士兵带进了城,伍封与他们一一见礼后,便命人在他暂居的木楼旁收拾出了一个临时住人的庭院。
“城里现在还有不少太子的人,这里有重兵把守,会安全些。”伍封把众人带到了住处。
“伍将军费心了!卿父临行前有嘱咐,此番我等一律听从将军的安排。”无恤行礼回道。
此刻,伍封的脸上已全无血色,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眼神倏然飘向了我。
无恤看了我一眼,人已经挡在了我和伍封之间:“大战在即,将军还是早些休息吧!”
院子里突然变得安静,他们二人面对面地看着,片刻之后,伍封的声音淡淡地响起:“诸位早些休息,伍某告辞。”
见伍封要走,我急忙往前走了两步,却被无恤一手拦住。我抬头不解地望向他,他只冷冷地看着我,待伍封走出了院门才对我道:“你想去哪儿?”
“他受伤了,我是医者,我得去看看。”
“伍将军受伤了?难怪脸色那么难看。”伯嬴两步走到我身边,“子黯,你出发前太史不是给你带了一大包的好药?你快跟去看看啊!”
“我这就去!你们先休息吧,不用等我。”我拂开无恤的手飞奔出了院子。
走进伍封的房门,血腥之气扑面而来,两步开外的地方,他双目紧闭斜靠在墙壁上。我赶忙合上门,快步走到他身旁掀开他身上的外袍,不停涌出的鲜血已然浸湿了大片绷带。
“真不该让你看到我这副样子……”伍封睁开眼睛,冲我扯出一个极难看的笑容。
我理不清心中纷乱的情绪,只低下头用最快的速度解开了他胸口的绷带。而就在伤口显露的一刹那,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样重的剑伤,这么危险的位置,他居然没有上过药!
“你这是在做什么?医潭呢?他在哪里?我去找他!”我一时又急又痛,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别去!”伍封伸手拉住了我,“太子绱在离雍之前,在城西的水井里下了毒,我让医潭去解毒救人了。”他仰头靠在墙上,声音有些虚浮,额际不停地渗出密密的细汗。
我甩开他的手,急声道:“那你呢,你自己的命难道不要了?!”
“我……”
“别说话了!”我轻喝了一声,转身飞快地从史墨给我的包袱里取出一块麒麟竭,用匕首刮了一些粉末,和着桌上的清水调成了药糊,“你忍着点儿,会有一些痛。”我把药糊一点点地抹在伍封的伤口上,他闷哼了一声,我连忙按住了他:“很痛吗?你忍一忍,血一定要止住才行。”
“我不痛,我现在很高兴,比什么时候都高兴。”伍封微笑着闭上了眼睛,然后身子一滑,如一个破损的木偶顷刻间摔倒在地。
“将军——”我大叫着扑上去抱住他,但他已毫无知觉。不,不要死,不要给了我生离,又要与我死别……“来人啊!来人啊!”我擦了一把眼泪,冲到门口大喊。
“贵女?”从院外跑进来一队士兵,带队的正是将军的亲卫由僮。
“由僮!你进来,其他人留在门口守着。”我一手把由僮拉进了屋。
“将军!”由僮看到房内的情形,脸色一变,立马把躺倒在地的伍封扶了起来,“将军怎么了?”
“他失血过多,晕过去了。你帮我扶着他!”我死死地咬着下唇,颤抖着把剩余的药泥全都涂到了伍封的伤口上,“这里可有干净的麻布?”
“在床铺上的漆盒里!”由僮用袖子帮伍封拭了拭额头的冷汗。
我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了由僮所说的漆盒,取了麻布,却在麻布底下看到了一样我以为永远都不可能再见到的东西。它怎么会在这里?我明明看到叔妫把它丢到井里了啊?
“贵女,你找到了吗?”由僮的声音把我从迷茫中拉了出来。
“找到了!”我盖上盒子跑回伍封身边,“将军怎么会伤得那么重?你们怎么会让太子绱的刺客有机可乘?!”看着伍封皮开肉绽的伤口,我不由得心火中烧。
“将军是回府取东西的时候被埋伏在水井里的刺客击伤的。”由僮脸色晦暗,眉头皱成了一团,“刺客剑法诡异,当时我们就站在门外却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对不起,我不该……”我打完最后一个结,按着额头尽力平复自己激动的情绪,“现在不要挪动他,你给我取一罐清水,再取些木柴来,我要熬药。”我取了被子垫在伍封身下。
“唯!”由僮立马跑了出去。
将军府除了明堂后面的一口水井外,只有我的小院中还有一口水井。你是要去我院中取什么?为什么要一个人进去呢……我呆呆地看着昏迷不醒的伍封,手脚冷得发麻,不一会儿,牙齿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我像是蓦然回到了十一岁的那个夏日,无力、惊恐占据了我的脑子,我开始疯狂地担心,担心他再也醒不过来。
由僮很快就把我要的东西送了过来,另外还背来了一筐医潭留在房里的草药。
“贵女,你可认得这些药?有能用的吗?”他一掀筐子把草药全都倒在了地上。
“太好了,有这几样就够了!”我欣喜地从里面捡了几株止血的草药,转头对由僮道,“其他的你先收着,兴许还有用。这些绷带你找个地方烧了,别让士兵们看见。”
“唯!”由僮把地上的草药收了收装回了藤筐,“贵女……”他站在我面前欲言又止。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高兴,你终于回来了。”由僮说完,一低头抱着绷带大步走了出去。
调药、熬药,做完一切之后,我趴在伍封身边沉沉睡去,直到东方渐白,几声鸡鸣把我从梦中惊醒。
晨光中,伍封半眯着眼睛看着我,唇边有若有似无的笑意:“小儿,你一双桃核眼,今日如何见人?”
我揉了揉眼睛,掀开他的衣襟看了一眼,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血已经止住了。
“我让人做了粱米羹,你先吃一碗,晚点儿我把药热了给你喝。”我把伍封扶坐起来,转身打开炉子上的陶罐,从里面盛了一碗温热的米羹。
“你被人抓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为什么不肯认我?”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口气问完了所有的问题,然后将两片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留给我满室的寂静。
在我以为自己即将失去他的那一刻,所有的迷惘与怨恨、所有当初逼自己离开他的理由都变得不再重要。当我发现他藏在发冠里的白发,一颗心便再也硬不起来了。不管孰对孰错,不管是谁负了谁,起码这一回,我想和他生死与共。
我握住伍封冰冷的手,轻声道:“这些事情我们先不提好吗?等把太子绱的事情解决了,我再细细同你说。”
伍封的视线温柔地扫过我的脸庞:“好,你回来了,我便不急了。只是这里太危险,我已经让四儿和无邪在陈仓城里等你,趁太子绱的军队未到,今日我就派人送你出城。”
“不,我哪里都不去。”我一听他说要把我送走,立马拼命地摇头,“我要留下来,我要和你在一起。等我们一起活着熬过这场恶仗,再来听彼此的解释,好吗?”
伍封知道每次只要我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就代表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因而他只能点头收敛了哀色,叹声道:“帮我把由僮叫来吧,军务紧急,不可再耽搁了。”
“我把晋国赵氏的人也叫来吧,兴许他们也能帮上忙。”我伸手把伍封扶了起来。
“好。小儿别管我了,快去叫人吧!”
“将军……待会儿,你不要在赵家人面前再唤我‘小儿’,我是晋国太史墨的弟子,他们叫我子黯。”说完,我不等伍封回应便开门走了出去。
“你在那里待了一整个晚上?”晨雾之中,无恤抱着他的剑倚在伍封的木楼外。
我点了点头低声道:“你先进去吧,将军在等着了,我叫了烛椟他们就过来。”
“他受伤了,你就这么难过?”无恤一把拉住我的手,强迫我抬头看着他。
“红云儿,我那年四岁,是里面受伤的那个人把从我大火里救了出来,又悉心爱护了我十年,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依旧是我最重要的人。这座城池,也许对你来说只是暂时停靠的一处驿站,但对我来说,它是我生长的故土,我不希望它就这样毁在太子绱的手里。求你,求你帮我一起守住它,好吗?”我看着无恤哽咽道。
无恤伸手抚过我红肿的眼睛,轻叹了一声,开口道:“去叫人吧,我在里面等你!”
等我叫齐了晋国一行人时,伍封已经和众人端坐在堂上,除了脸色略微苍白些外,根本看不出他受了伤。
“这是晋国行人烛过的嫡孙,烛椟,善用剑。”
“这是太史墨的弟子,子黯,精通占星演卦之术,且通医理。”
“这是……”赵无恤在向众人介绍伯嬴的时候,迟疑了片刻。
“我是赵氏的家臣,小嬴,善用剑。”伯嬴接过无恤的话,高声回道。
伍封与众人见过礼后便开始介绍雍城目前的情况,伯嬴凑到我耳边小声地问了一句:“伍将军他真的受伤了吗?我怎么看不出来?”
“他昨日伤重昏迷了一夜,刚刚才醒的。”我在她耳边极小声回道。
“哦,是嘛!”伯嬴看着伍封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太子绱在半月前以狩猎为名,带着亲随卫队从南门而出直奔巴蜀之地。公子利在控制了城内太子绱大部分的势力后,上禀秦伯,揭发了太子与巴蜀两国联军勾结、企图叛乱之事。秦伯闻之大怒,命上将军伍封和护军将军祁安谷带兵剿灭叛军。
如今东门由伍封驻守,南门由祁将军驻守,西、北两门城外地势狭隘,高低不平,易守难攻,分别交与公子利与百里大夫驻守。太子绱聚集了七万巴蜀精兵,不日便会兵临城下。现今,雍城守军却只有革车两百辆,武士三千人,徒足杂役六千人,派出去求援的信使也还没有任何消息。战争形势孰优孰劣,显而易见。
“我们才这么点儿人,还要分散到四个门去,如何能与太子绱的军队抗衡?”一个黑衣带甲的军士忧心道。
“将军,东门外沃野千里,太子绱的部队定会临河驻扎,主攻东门,武士、革车起码要留一半在我们东门啊!”说话的是家臣冉。
“东南西北,哪一处的城门不重要?如今以我们的兵力绝对无法抗衡七万敌军,唯一能做的便是死守,守到东西两路援军到的那一天。”伍封环视堂内一圈,高声道,“太子绱假意出城狩猎之时,我已命人快马去调绵诸的一万驻军和公子利在泾阳的三万精兵,我们现在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守城半月。”
“为何援军要半个月才能到?”伯嬴轻声问我。
“大军拔营不是想走就即刻能走的,要考虑粮草、兵器许许多多的问题。半个月能到的话,说明绵诸、泾阳两地早就已经为今日一战做好了准备,否则两三个月也未必能到。”我小声解释。
“伍将军,雍城之中粮草可足?”赵无恤问。
“谷仓盈满,足可供应半月。”
“时至九月半,城郊的粟米应该已经半熟,将军应速速派人收割,运入城中以备不时之需。若是留在外面,倒是为敌军屯了粮草。”我提醒道。
“城郊的粟米,我已派人收割完毕运进城了。”伍封回道。
“就算援军到了,四万对七万,将军有几成胜算?”说话的是秦伯派来的左吏。
“十成。巴蜀联军因利而来,军心不坚;太子绱联敌叛国,师出无名。况且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雍城将士只守不出,他十人攻城便杀他十人,千人攻城便杀他千人,万人攻城便屠他一万,杀到巴蜀两国心疼了,自然就退了。”伍封此话一出,屋内的人个个显露出激昂之色,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城楼与敌军厮杀一番。
伍封这话倒也不假,巴蜀之兵,带甲七万,粮草胶漆,日费千金,只要我们守城半月,耗到他们心疼了,就能不战而胜。
“报——”门外有士兵一路快跑进了木楼。
“说!”伍封厉声道。
“城外发现敌军的车马!”
“来得这么快?走,随我去看看!”伍封站起身来,阔步走了出去。
站在城楼之上,只见远方一片尘土飞扬,轰隆隆的车马声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眼前的一切不再是我的想象,这里是真正的战场,一场生死攸关的战争即将来临。
东方的天际线上,出现了无数的旌旗,鲜红的一片像是怪兽张开了血盆大口,想要一口把整座雍城吞进肚中。紧随其后的是载着皮甲精兵的革车,密密麻麻,车轮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我突然觉得有些害怕,于是迈了两步站到伍封身后。伍封仿佛察觉到了我的不安,伸手一揽把我带到身前,用宽大的袍袖遮住我们紧握的双手。
“你们之中可有人怕了?”他冲城楼上的士兵高声喊道。
“不怕!”训练有素的士兵齐声回答。
“看清楚他们的样子,因为很快他们就会夹起尾巴灰溜溜地逃回去!你们手中的矛、手中的戟会让他们后悔自己来过雍城!”
伍封作为将领能轻而易举地激发起士兵们的斗志,那我呢?我该为他做些什么?
“秋季雍城少雨多风沙,为了防止敌军放火烧城门,需要在各个城门再布置两支小队,轮流取城内河水,浇湿城门;再在城门两侧堆一些沙袋,万一城门着火,就用沙袋迅速把门堵上。”我思索片刻说出了自己的考量。
“你可听清了?”伍封转头对身边的秦猛道。
“唯!”秦猛经过我身边时,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丫头,等这一仗打完了,你可要把欠我的酒都送到我家去!”
“嗯!”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城内恐怕还有不少太子绱的人,由僮,你带人日夜看守谷仓,绝不能有半点儿闪失。”伍封对城墙上的人一一下达了命令,最后只剩下赵无恤一行人。
“不知我们能为将军做些什么?”无恤问。
“如何擒杀太子绱,我们还须从长计议,如今伍某只希望各位勇士能在暗处帮我守住城内谷仓,有了粮草我们才能坚守下去。”
“将军放心,我们一定会守好谷仓的!”伯嬴按剑朗声回道。伍封之前的一番话,让她激动得如同一名新招入伍的士卒,壮志满怀,一心等待着将领的命令。
“小兄弟,谢谢你!”伍封微笑着在伯嬴肩上拍了拍,而后越过她走到了赵无恤身边,小声和他说着些什么。
“子黯,我好高兴我这次能来!”伯嬴把我拉到城墙的一角,激动得甚至声音有些发抖,“他是我见过的最英武、最温柔的男人,你看见他刚才的笑了吗?”伯嬴像个刚刚得了奖赏的孩子,急不可耐地要把自己得到的好东西展示给别人看。
“我看到了。”他的笑容陪伴了我几千个日夜,我就算闭上眼睛也能分毫不差地想起来。
“你看着,我一定会让他对我刮目相看!子黯,谷仓在哪儿?我现在就去。”伯嬴抓着我的手急切道。
“贵女先别急,待会儿会有士兵带你们去的。只是贵女要记得,将军是让你们守在暗处,这样蓄意破坏的人即使躲过了守军,也会被你们发现。”
“嗯,我明白他的意思。伯鲁总说你医术好,你这几天可要好好帮我照顾他的身体。”
“唯。”我行礼应道。
夜幕降临,太子绱的部队在雍城东南面的渭水边安营扎寨,敌营连绵数里的篝火照亮了雍城半边的夜空。大战前可怕的宁静似乎将所有人的心都悬到了半空中。街道上,到处都是来来往往、忙于备战的士兵。城里的住户们早早地关紧了门窗,一家人躲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担忧着明日的生死。我和无恤一路行来,只见到几个不懂事的孩子还一脸好奇地趴在窗口,看着暗红色的天幕下熟悉而又陌生的雍城。
“这个你待会儿拿回去试试看。”无恤递给我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包袱。
“是什么?”
“你打开来看看,我让人按你的身量做的。”
我低头解开包袱上的十字结,里面装的竟是一件五层犀牛皮做的软甲。
“马上就要开战了,你怕吗?”无恤问。
我看着手中的软甲,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很抱歉,把你也拖到这里来。”
“你抱歉什么,我这次来又不是为了你。明日一战,即便我有性命之忧,你也不用觉得愧疚。”无恤迈步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突然转过身挡在了我面前,“阿拾,如果这次我们都能活下来,你还会和我一起回晋国吗?”
这个问题也许已经在他心里藏了很久,可我的心却还没有答案。
“我不知道,我现在只希望这场仗能赢。”
“你放心吧,伍封是个出色的将领,他说能赢就一定会赢。如果有朝一日,我与他在战场上相逢,他会是我最强的敌人。”无恤抬头望着远处的木楼,目光深沉。
我一想到他与伍封对决沙场的情形,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那我祈愿自己有生之年永远不会看到这一日,否则就是硬生生要将我撕成两半了。”
“哦?”无恤闻言脸上忽然就有了笑容,他弯腰将脸凑到我面前,调笑道,“这么说,我还能拿到半个你喽!那倒也不错。”
“你还有心思和我开玩笑?快把你的人安排一下,只有守住谷仓,我们大家才能活。”
“知道了,女将军!”无恤笑着把我转了个身,“去陪你的伤员吧,明日若开战,恐怕会有人要同他叫阵!”
“嗯,你们也要小心。”我朝无恤一点头,拔腿往小木楼跑去,跑到楼边一回头,无恤却依旧站在原地。
我走进伍封的房门,迎面碰上了秦猛。
“丫头,你来得正好,快进去劝劝将军!南门交给祁将军把守,就等于把城门的钥匙送给了叛军。当初如果不是因为祁安谷竭力扶持,公子绱也坐不上太子之位。”
“秦大叔,你放心,我会和将军好好商量的。你早些休息,明日还有硬仗要打呢!”
“我走了,你好好劝劝将军!”秦猛叹了一口气,扛着剑走了。
我把之前熬好的药热了热,端进屋子:“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伍封皱着眉头坐在案几前:“你的药很好,血早就止住了,伤口也没有溃烂。”
“再喝两服药吧。明日叛军可能会送战书来,我们要找个人先去敌营和他们谈判,拖上几天,等你的伤口好些了再与他们开战。”
“我也是这样打算的,但目前最大的问题不是我的伤,而是守在南门的祁将军,他的确是一大隐患,我怕太子绱到时候会利用这一点。”
“祁将军为人耿直,他既然领命平叛就不会轻易投靠叛军。如果你还是不放心,我倒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
“你把药喝了,我就告诉你。”我把药递到伍封手上。
伍封一手接过,两口就喝完了:“说吧!”
“公子绱和公子利同为君夫人所出,当初祁将军坚决主张立公子绱为太子,无非是遵循了长幼有序的礼制,这也说明祁将军是个极重礼法的人。若是太子绱不小心纵容巴蜀两国士兵偷挖了南面陵园里陪葬的宝物,或是偷盗了宗庙里祭祀用的金鼎,那么祁将军一定不会再对太子绱抱有任何幻想。到时候,你只要让刺探敌军情报的人再‘不小心’把祖陵失窃的消息透露给祁将军,那不管太子绱有没有做这样的蠢事,他都没办法跑到祁将军面前来解释了。”
“哈哈哈,善,大善!小儿果真多智计!”伍封眉头一舒,拍案大笑。
“你轻点儿力,别震裂了伤口!”我急忙俯身去查看他胸前的伤口。
伍封借机长臂一揽将我紧紧抱在怀中:“驿馆那晚,我知道那巫童就是你,可你却对我摇头,那时我以为这一辈子都没办法再抱到你了。”
我低头贴在伍封胸前任由他抱着,没有挣扎,却也没有回抱他。
“你在晋国过得可好?”他在我头顶轻语。
“我过得很好。”我听着耳边平稳的心跳,微笑道,“我拜了晋国太史墨为师,在浍水畔有一个自己的院子,每日读卷、卜卦、晒药,日子过得很清闲。我还有一个师兄叫尹皋,他是个怪人,他不仅认识天上每一颗星星,还能叫出它们的名字,但是除非院子着了火或是刻星图的木板没有了,否则他就永远不会出门……”我絮絮叨叨地说着,伍封只是抱着我,静静地听着。桌案上的青铜豆形灯里盛了满满的鱼脂,裹絮的细竹条吸了那微腥的油脂燃得分外明亮。
夜渐渐地深了,我趴在伍封胸前,只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灯盘中央裹絮的竹条将要燃尽,“啪啦”一声响,自烛扦儿上爆出了一枚闪亮的灯花。我看见那一闪而过的灯花,猛地从伍封怀里坐了起来:“将军,我有主意了!我想到让太子绱只围不攻的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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