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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四人游春


新绛的春天悄悄地来了,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原野,在春风的吹拂下渐渐地苏醒了。青茅尖锐的细芽冲破干枯的茎干,探出了脑袋,半个月前依旧枯黄的大地,如今已添了一层新绿。马蹄轻轻地踏在初生的草芽上,几只受了惊的青蛙从草间蹿出,跳了几下就不见了踪影。四个人骑着马默默地走着,伯嬴见了伍封,一直红着脸不敢说话;无恤抓了一只云雀在手中逗弄,也不开口;我和伍封走在中央,视线偶尔相碰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将军,你喜欢喝什么酒?”伯嬴开口打破了四人之间的沉默。
伍封沉吟片刻,微笑道:“我不喜饮酒。”
“可子黯怎么说将军喜饮酒,且从不挑剔?”
伍封转头看了我一眼,轻声道:“我以前只喝一种酒,如今喝不到了,就不喝了。”
我心下一恸,侧脸避开伍封的视线,只低头抚摸身下马儿的鬃毛。
“将军喜饮哪一种酒?叫人酿便是了,怎会喝不到?前几日,四弟从楚国买了几个能酿百酒的奴隶。到时候,我问他要一个,一并带到雍城去。”
“阿姐,既然伍将军不喜饮酒,你又何必强求。”无恤笑着松开了左手,云雀儿扑腾了两下,嗖地蹿上了天空:“不过伍将军可知,酒这东西,除了喝到肚里,其实还有别的用处。”
“愿闻其详。”伍封颔首道。
“阿拾前些日子送了一坛药酒给我,不是用来喝,却是用来擦的。若是练剑时伤了手筋,擦上几日便好了。可惜,她只酿了一坛,回头我匀一些让将军带回去。”
我闻言回头瞪了无恤一眼,他半眯着眼睛咧嘴一笑,像极了狡猾的狐狸。
我转头再看伍封,他微笑着,神情温柔,可眉头微微地蹙着,嘴唇也抿得太紧。他以往难过时,便是这个样子。
“草药都是现成的,我今晚回去再酿一坛,明日让人送到馆驿。将军带回府里,放在酒窖三月就能用了。若是碰上阴雨天,身上的旧伤疼了,也可以拿出来擦擦。”
“嗯。”伍封没有看我,只低头轻应了一声,随即一抽鞭子,骑着马,箭一般冲了出去。
“将军等等我!”伯嬴两腿一夹,急忙跟了上去。
“酿酒的神女,你怎么不追?”无恤轻踢马肚踱到我身边。
“你是故意的。你叫我出来跑马是早计划好的,你早料准了伯嬴会拉将军出来!”看着赵无恤微翘的嘴角,我忽然有种被人耍弄的感觉。
“他后日便走了,我让你和他见上一面,难道不好?”
“那你为什么要提药酒的事?”
“那他为什么要提那种酒!他不是只喝一种酒,他是只喝一个人酿的酒!那个人现在不是他的,是我的!”无恤抿着嘴,涨红了脸,鼻梁上皱起了好几道细细的褶子。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像孩子一样地赌气。
“我不是你的。”我讷讷回道。
他愣了愣,突然从马背上一跃而起朝我扑了过来。我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就被他抱在怀里在草地上滚了好几圈。
“你再说一遍?”他一手扶着我的脑袋,另一手将我死死地压在身下。
“我不是你的。”我瞪着他,一字一句道。
他低头在我嘴上轻啄了一下:“再说一遍。”
“赵无恤——”
“答案不对,再说一遍。”他轻笑着又在我额头吻了一下。
“你……”我又羞又恼,死命地推搡着他,他半眯着眼睛打量着我的脸,调笑道:“这回该亲哪里呢?”
“别闹了!是你的,是你的,行了吧!”我伸手去捂他的嘴,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嗯,说得很对,有赏。”他俯身在我眼睛上轻轻印下一吻,男子的气息带着温柔的触感,像羽毛般拂过我的眼睛。“阿拾,我只是忌妒了,忌妒他比我早到了那么多年。”他把头轻轻地靠在我颈边,声音里有浓浓的懊丧。
我在心里一声长叹,幽幽道:“疯子,那你便同他换,换你早来,换他晚到……”
“不,我不换!现在,你是我的。”
我们就这样在草地上静静地躺着,天空中时不时飘过一片白云,太阳的光线亮一阵,暗一阵。在这变幻的光影里,我放松了身子,闭上了眼睛。风中传来云雀的呢喃,风中传来我们此起彼伏的心跳声。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伯嬴的声音忽然钻进我的耳朵,我连忙伸手猛推无恤。
无恤哀叹了一声,坐了起来:“阿姐,你怎么回来了?”
“哈哈哈哈,是阿姐不对。将军,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我抬起头,闯入眼睛的是伍封惨白的一张脸。伯嬴扯着他的袖子,他却毫无反应,只怔怔地站在原地。
“起来吧!”无恤伸手把我拉了起来,“阿姐,咱们也该回去了。今日晡时过后,四哥和六弟就该到了,卿父到时候见不到咱们两个定要怪罪。”
“哎呀,我怎么把这事忘了!他们两个这么急匆匆地赶回新绛,定是有大事相商。”
“贵女且去吧,伍某三个月后在国境恭迎贵女。”伍封抬手行了一礼。
“这……”伯嬴看了看我,有些迟疑。
“走吧,不能让卿父等着。阿拾,你替我们送送将军吧!”无恤捏了捏我的手,拖着伯嬴上了马,自己转身对伍封行了一礼,也坐上马背,飞驰而去。
此时的气氛,忽然有些尴尬。
“将军……”
“小儿……”
两人异口同声。
“将军想说什么?”我低着头牵着马缰慢慢地往前走。
“你和赵无恤?”他问得有些犹豫。
“嗯,他待我很好。”我抬头微笑着回道。
“是吗?那便好。”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听说,秦伯已经准备立公子利为太子了?”
“嗯,周王已经派人送了册封的文书,祭祀大礼也都安排好了。两个月后,公子就是秦国太子了。”
“真好,今年春天,雍城可是要好好热闹一番了。”我在没见到他之前有很多话想说,可这时与他相隔咫尺却不知从何说起。
“小儿,和我归秦吧。”伍封冷不丁扔出一个响雷,瞬间把我震住了。
“将军?”我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他。
“如果你担心伯嬴,我来同她说。”伍封蓦地提高了声音,眼中闪出异样的亮光。
“不,若我同你归秦,你如何同公子利交代?如何同赵氏交代?将军,我们早就回不去了。”
伍封发觉自己失态,随即收敛了神色:“我知道,我自然是知道的。”
之后,便又是沉默。
“小儿,这一生便这样了吗?”
“嗯,便这样了。贵女待你情深,你会过得很好,我也会过得很好。”
“你,我,可还有相见之日?”
我看着伍封鬓间的白发,眼泪顷刻间模糊了视线。时光改变了我们的容颜,消散了我们的誓言,告别他,就如同告别我少女时代那些瑰丽而美好的梦。当我一天天长大,当我越行越远,我只能在心里留一方天地,冰封一个旧梦。梦里,有男子抱着小儿行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这一次他们前方的路没有终点……
我微笑着拭去眼角的泪水,轻轻地把自己依入他怀中:“将军,珍重。”
“阿拾……”
我用最快的速度挣开他的臂弯,翻身上了马背。
不能回头,不可回头。
我大喝一声,纵马飞奔而去。
伍封离开新绛的那日,我没有去城外送他。
四儿知道伍封的婚期后,一直用一种同情的眼光看着我。我心里其实早已释然,可她有意无意的那些安慰话,反而让我的心情变得焦躁。于是,我干脆从小院逃了出来,躲进了太史府。
史墨这几日迷上了一种采自巴蜀之地的芳荼。清晨,他派人去城外取山泉水回府;午后,便端一个小炉,捧一把木炭,坐在院中煮饮芳荼。
这巴蜀的芳荼与我平日里在野地里看到的苦荼颇有不同,它被烤干的叶片小小的、皱皱的,只有一个指节的长宽,一捏便碎。我原以为这芳荼是要直接投入水中与黍、稷同煮,煮熟便可以混着同吃了,没想到,却被史墨逮住机会好好地嘲讽了一把。
“这么一小盒芳荼可值五十金,且新绛城内独我这一份。”史墨捻须自得道。
“这么金贵的东西,师父是从哪里得来的?莫不是巴蜀的巫女们托鸿雁送来的?”我笑着往火炉里投了一块木炭,鼓着嘴把炉火吹旺。
“是赵家四子赵季廷派人送来的,说是蜀地的巫女们今春制的第一盒芳荼,还新创了一种饮法。”
“巴蜀之地离晋国相距不止千里,这赵家四子为何如此费心要给师父送这么一份厚礼,还恰巧送到了你心坎上?”
“早料准了你这丫头会问,先不告诉你,等饮了我这碗芳荼再说。”
陶罐里的山泉水已经煮沸,史墨先在水中撒了一小撮盐,放了一小块生姜,而后用竹扦子在水中搅出了一个旋涡,再从丹漆小盒里取出一小把芳荼投进了水中央的涡。片刻,有气泡从陶罐底下咕咕地冒上来,汤水上忽然多出了好些白色的浮沫。史墨用竹片细细地将浮沫刮干净,重新倒了一小盏泉水进去,再沸时,芳荼便煮好了。
“快尝尝。”史墨用长勺给我舀了一碗。
芳荼的汤色清澈微黄,闻起来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入口时有生姜的辛辣,回味时舌尖又微微地尝到些甘甜。
“饮酒使人昏沉,此物却可使人神明,小徒以为如何?”史墨斜靠在长石上,满脸享受。
“师父喜欢的,定是好东西。赵家四子不把这样的好东西送给他卿父,怎么反倒送到太史府来了?”我端着小碗往前靠了两步,笑问道。
“卿相喜饮酒,他已送了楚国酿酒奴。我喜新奇之物,这芳荼自然是要送我的。”史墨说完看着我摇头叹道,“如此耐不住性子,哪里有半分神子的样子?”
“神子?师父也取笑我。”
“现在,整座新绛城的人都知道我太史府里住了一位能请神驱鬼的神子。说什么‘肉掌之上生地火,天眼之下取阴魂’。你到底在智府做了些什么?为师可要好好听听。”
“还不是师父把我诓进智府的?我只是做了师父希望我做的事。”自那日与史墨一席长谈后,他在我眼里就再也不是那个冷漠无情、高高在上的晋太史了。他和我离世的夫子一样,怜我,护我。而我是他年幼的小徒,爱他,敬他,却不怕他。
史墨一捋长须,笑道:“这事可是你自己折腾出来的,你别以为我老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过,为师现在倒也想明白了,与其帮你瞒着、防着,倒不如想想别的法子让智瑶不敢动你。你这次做得很好,剩下的就交给为师来做吧!”
“嗯。”我笑着点头。史墨要做什么,我不用问,因为我相信他的护犊之情,更相信他的手段。喝着爽口的芳荼,我把自己在智府里做的事都同史墨交代了一番。果不出我所料,他一听到医尘的“鬼骨粉”,立马就有了兴趣。
“你将‘鬼骨粉’涂在额头、掌心,可是为了让它变热烧起来?”史墨好奇道。
“正是,‘鬼骨粉’只可在冬日使用。要是到了夏天,不用放在额头、手心温热,就算被太阳一照也会烧起来。”
“你可知这粉是怎么做出来的?”
“我只听说是从死人骨头里熬出来的。”想象医尘沸水熬人骨的样子,我就一阵阵地发寒,“师父别说这个了,赶紧跟我说说赵家的事吧!”
“赵家的事,我只说一句,你就都明白了。”
“师父请讲。”
“伯鲁日前已同卿相自请,说要让出世子之名。”
“什么,他已经说了?”我虽然知道伯鲁自赵孟礼的事之后一直有意让位,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告诉赵鞅了。
“现在明白赵家四子为何要送我芳荼了?”史墨轻笑一声,端起漆碗又喝了一口。
“难怪伯嬴说什么四弟、六弟都从采邑赶回来了,原来都是着急回来抢世子之位的。”
“大子赵孟礼被卿相送走之后,正妻所出的四子、六子最有可能继任世子之位。如今,六子年纪尚小,不成气候,但四子赵季廷却对世子之位志在必得。”
“师父,这赵季廷是个什么样的人?”楚国的酿酒奴,蜀国的芳荼,这赵家四子来势汹汹啊!
“才智平平,但为人圆滑,会使些小聪明。”
“那比无恤如何?”
“赵家诸子之中,唯无恤一人才情智谋、为人处世最肖卿相。可惜他是外族女奴之子,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与那二人争夺世子之位。”
“现在智氏逼得那么紧,伯鲁自请让位也是为了赵氏未来的存亡。这一回,如果挑选世子不以才干为先,仍拘泥于嫡庶尊卑,那赵氏总有一日会步了范氏、中行氏的后尘。”
“你这么着急做什么?无恤如今不争,便是争;争了反倒是死路一条。”史墨笑着又给我舀了一碗芳荼。
“此话怎讲?”
“以我对卿相多年的了解,他的心志岂是几个酿酒奴、几句谄媚的话能打动的?要赢得卿相的认同,首先要知道赵氏现在最需要什么?”
“需要什么?”我急忙追问。
“我前脚告诉你,你后脚出门就告诉赵无恤了。不妥不妥……”史墨捻须故意卖起了关子。
“说吧,师父要我做什么?”
“把你用剩下的‘鬼骨粉’都给我。”
“行,一言为定。”
“赵氏现在最需要的,是一条后路。”史墨看着我一字一句道。
“师父,为什么你今天说话我都听不懂?你能不能爽快些,直截了当地说?”
“在黄池时,为师只给了你一个‘水’字,你便能猜到要以洪水为名逼走夫差。救伯鲁时,为师只说‘疮毒’,你便能编出一大堆火灼体内的鬼话来。如今我说了这么多,你竟然还没听懂,关心则乱啊!”
“什么关心则乱?”我的脸微微发烫,捧着一碗芳荼,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
“赵家的后路在北方。”史墨看着我道。
“晋阳城!”我脑中灵光一现,脱口而出。
“这才是我蔡墨的徒弟。”史墨听完拊掌大笑。
“当初范氏、中行氏进攻赵氏时,卿相不敌,最后退入晋阳苦守才保住了赵氏一族。将来,如若赵氏再遇劫难,晋阳城仍旧是它最好的一条后路。”
“此言甚善。如今正巧有一个天赐的良机,就不知道无恤小儿能不能抓住了。”
“什么良机?”
“日前,晋阳城下地龙涌动,城中房屋倒塌一片,城尹尹铎传书卿相请求派人派物支援。”
“不争便是争,争了反而是死路一条……”我细细地琢磨着史墨说的话,一个清晰的答案渐渐地浮现在脑中,“师父的意思是,无恤现在最好离开新绛,前往晋阳,这样既避开了世子之争,又可以得到卿相的重视?”
“正是。”史墨捻须笑道。
“谢师父!”我急忙把手中漆碗一放,腾地站了起来,“弟子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
“你急什么?要见的人都已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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