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燃点256℃

傍晚的北聿大学笼罩在一片醉人的酡红之中，仿佛整个天空和云彩都被剔莹的葡萄酒所浸染。

        威廉和杜若颖相对而坐在食堂内一处靠窗的位置，两人的注意力时不时被窗外的夕阳与湖景所吸引。他们身后一桌坐着汪帆帆等人，她们正在聊系馆的火灾。

        大约是因为没有意识到杜若颖本人就在附近的缘故，其中一个女生非常大声地对其余几人说道：“你们真的不觉得杜若颖那个虚伪的家伙很可疑吗？发生火灾的时候，她明明在聿塔和那个威廉教授约会着呢吧，却能及时地报上火警，这也太奇怪了！我看啊，搞不好这场火灾根本就是她引起的。”

        “为了奖学金而自导自演的火灾吗？居然有这种事……”其他人显然被说服了，遂也纷纷附和了起来。

        “这样造谣中伤你，可真是过分啊。”威廉有些幸灾乐祸地对杜若颖假意唏嘘道，“明明多亏你及时报警，才成功阻止了更严重的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这样正当的善举却被她们说成了一场自导自演的阴谋。让我想起以前不知在哪里看到过的一段话呢——‘当你想做一个好人的时候，也就成了另一群人眼中的恶人’。”

        “可她们的猜测不无道理啊，”杜若颖的神色十分坦然，“换我是她们的话，我肯定也会这么想。”

        “哦？你还挺想得开。”威廉低垂下了眼睫，不紧不慢地卷起一缕意面，“那么，为了尽早澄清真相，咱们什么时候去现场看看？”

        “那就吃完晚饭去吧。七点之后，系楼里就没什么人了。”她说。

        “不过，话说回来，小颖同学为什么会觉得火灾背后存在隐情呢？其实今天下午我去期刊阅览室查过了，所有的新闻都说这次火灾只是一场事故。”

        “我知道，他们都说是专教里有一个忘记拔掉插座的热熔胶枪，胶枪长时间持续发热，引燃了堆放在一旁的pvc板，然后烧到了窗帘，最终导致了火灾。在疏散过程中，没有人注意到起火房间隔壁居然偷溜进来了一位精神不太正常的老爷爷，因此他成了唯一的遇难者。看起来确实是这样没错——”杜若颖说，“可是，要发生一场这样的火灾事故，你知道实际概率是多少吗？”

        “哦？是多少呢？”

        “是零，”她叹道，“我们专教确实有人用热熔胶做模型没错，但是根本不可能会蠢到把热熔胶枪放在pvc板上，因为这样会把板材烫坏。更重要的是，热熔胶的软化点在65c到135c左右，因此胶枪所能达到的温度一般不会超过180c，而pvc板的燃点是256c——也就是说，热熔胶枪根本不足以引燃pvc板。”[1]

        “但是，只要胶枪内发生点电路故障，达到燃点也并不是不可能吧。”威廉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漫不经心，与其说是在询问她，倒不如说是在故意考她。

        “问题就在这里了，”杜若颖说，“教室里的pvc板是我们班开学时统一从网上订购的，款式是我亲自选的。我们所购买的这款，全名叫做聚氯乙烯自由发泡板，又叫阻燃型pvc发泡板，是一种防火材料。就算达到了燃点，它也会立刻自熄掉，根本就不会出现明火，更不可能烧到窗帘。”[2]

        “这么说来，就是有人故意布置成这样，好让这场火灾看起来像意外了？”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那你觉得纵火者的目的会是什么呢？”

        “这点我暂时还没想过。”

        “那就试着想想看。”

        “嗯……我想我们教室里应该没有什么值得如此大费周章焚毁掉的东西吧，难道是为了谋杀掉那个精神不太正常的老爷爷吗？”

        “直觉挺准哦，小颖同学。”

        “可是谁会谋杀他呢，这毫无道理啊。”杜若颖显然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猜测，“据我所知，虽然他有一个对他很不好的儿子，甚至经常把他赶出家去，但他每月进账的退休金应该足以保证他的儿子不希望他死才对。至于他接触的其他人，无非就是学校里的师生了，无冤无仇的，我实在想不出谁会杀他。”

        “但是，你想想，你们系楼是有门禁的，更何况四楼的专业教室近期还都锁上了，那个衣衫褴褛的老爷爷想要偷溜进来恐怕不太容易吧。”

        “确实如此，所以只能是有人偷偷把他带了进去……等等，你说门禁——难道这一回又是我们学院的人干的？！”恍然大悟的杜若颖忽然只觉得眼前一阵发白。

        这太残酷了，她不想再经历一次顾月那样的案件了。

        然而威廉似乎并不打算给她缓神的时间，他从座位上缓缓站起，用着最温和的声音，说出了最刺痛她的话语：“走吧，小颖同学，让我们一起去现场看看，你所渴求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在那之前，”她强迫自己的情绪重新回到了冷静之中，“咱得提前准备条烟才行，万一不幸碰上了巡逻的保安大叔赶人，还能对付对付。”

        “一条烟就能解决么？”

        “绰绰有余，”她自信一笑，“放心吧，保安大叔们都很好说话的。”

        “不过，比起烟，我倒认为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东西得提前准备一下。”

        “哦，是什么？”她好奇道。

        然而他只是抬起手来，微曲了两下手指，示意她凑过来听。她只好照办。

        附耳听完他的建议之后，她不禁有些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确实，万一能碰上真凶，这会是个核验对方身份的好道具。”

        “没错。”

        就这样，趁着天将黑的朦胧夜色，两人来到了建筑学院的系馆。偌大的入口门厅内空无一人，唯有光洁的蚌肉色瓷砖地面默默反射着朦胧的倒影。站在大厅中央，能清晰听见照壁背后传来室内喷泉的嘶嘶声响，和它所激起的清晰的回音。

        大厅左侧是一架钢结构的螺旋楼梯，右侧则是一个全玻璃制的圆形保安亭，里面坐着一位看起来五十来岁的保安大叔，他抬头瞥了瞥这两个来访者一眼，然后又继续低头看起了手机。

        两人就这么畅通无阻地上了四楼。

        夜晚的专教走廊看起来竟比白天更加可怖。隔着警戒线向里面看去，只能看到一片混沌的墨色。

        杜若颖打开手电向里照了照，惨白的光柱静静扫过走廊，一切看起来与她清晨的所见没有什么区别，但所散发出来的寒意却更强了。

        见她似有犹疑，威廉率先一步穿过警戒线走了进去。

        “……？！！喂，等等我！”

        听闻她的呼唤，他突然停住了脚步，让措手不及的她径直撞了上来。

        “哦？感到害怕吗，小颖同学？”

        “我，我不害怕啊。”

        然而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将手背过来，然后一把扼住了她的手腕，就像是捉住了一个现行的小偷：“不害怕的话，为什么偷偷攥着我的衣角呢？”

        “……条件反射而已啊，谁叫你跑这么快！”她想把手抽出来，却被他死死钳制着。

        “不错，声音很有底气，可惜——脉搏的控制还需加强，”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揶揄和嘲讽，“跳动这么快的话，很难让人相信你不是在说谎呢。”说罢，他突然将她松了开来，然后径自向黑暗的更深处走去。

        “你……你的测谎技能还是留给纵火犯去吧，在我这里可不好使。”杜若颖不满地抗议道，“喂，别走这么快啊！”

        “我的名字难道叫‘喂’吗？”看着匆忙跟上的她又一次拉住了自己的衣角，威廉不禁轻笑出了声，“为什么今晚不敢叫我威尔，是害怕吗——害怕吊桥效应？”

        “才不是呢！”她狡辩道，“反正‘喂’和‘威尔’听起来也差不多，你不觉得这样叫更省事吗？”

        “……不觉得。”

        在焚烧程度最剧烈的房间隔壁，两人来到了尸体线标记的位置旁边。借助手电筒的微光，威廉扫视了一番周围的鞋印，然后问道：“你白天来过一趟了？”

        “是啊，早上来过一趟。”

        “原来如此，然后在这里遇到了你哥哥么？”他沉思道，“你哥哥他怎么说？”

        “他给我看了尸检报告。尸体确实是因为吸入pvc燃烧所产生的毒气过多而导致的死亡，肺部也因为灼热的空气而严重溃烂，最重要的是，他的死亡时间也和火灾时间相吻合。”

        “有检测出什么导致昏迷的药物么？”

        “虽然没有，但是——在血液中检测出了高浓度的酒精含量。”

        “明白了，”威廉来到倒塌的门口，俯身捡起一枚焦黑而且严重变形了的锁芯，“看来凶手是趁着期末没有学生再来专教通宵的空档，伺机将那个老爷爷骗到了这个屋子里，将他灌醉并反锁起来烧死了。”

        “可惜，门锁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恐怕无法佐证我们的猜想。”杜若颖有些失落地叹道。

        然后两人又去起火源头所在的教室里查看了一番。

        教室后排的插座旁，威廉伸手从一堆凝固沥青般的废料表面沾起了一撮灰粒，用食指与拇指小心翼翼地碾了碾，灰粒立刻碎了，表面的墨色粉尘与内芯的木色粉尘顿时交混到了一起。

        “原来如此……在pvc板上撒了木屑么，这样就能轻易制造出明火了。”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然后起身说道，“照一下墙壁，我想确认一下这里是不是存在一条分界线。”

        “分界线？”杜若颖困惑地将灯光打向了他所指的方向。

        威廉捡起一截从窗框上掉落下来的炭化木条，在墙上用力画了好几道长长的竖线，墙壁表面因严重焚毁而变得脆化，一旦稍微用力，就能剥落下层层黑灰。于是，木条所过之处，无不在墙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凹槽，这些深浅变化很有规律，能隐约看出来存在几条横向的分界线。

        不等威廉解释，她顿时就明白了过来：“这些竖向凹槽的深浅变化竟然被几条分界线切分了，可见这个焚化程度的分布是非自然的——有一部分墙面被泼过东西！”

        “具体说来，是一部分窗帘被泼过东西。”威廉微笑道，“你想象一下原本窗帘所在的位置，还有它们的高度，是不是很契合？”

        “可是……竟然完全没被验出来，难道说是被泼过酒精之类的东西么？”

        “有可能。”威廉点头道，“最后是那个大概率被改装过的热熔胶枪，只要找出它的话，线索就算是串起来了。即便是引燃木屑，如果胶枪的温度最高才180c的话，还是有点不够看呢，所以果然还是改装过了吧……”

        但是，说归说，他心里其实很清楚，如果真的存在这样一把被改装过的热熔胶枪，不仅作为火源，而且身处于焚烧程度如此剧烈的房间里，就算侥幸留存下来，恐怕也只剩下一团形状莫辨的焦黑而已。想从中提取出指认凶手的证据。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以才选择制造火灾么？

        “呵呵……哈……哈哈哈，有趣，实在是有趣，”黑暗之中，威廉的瞳眸忽然闪现出了一线明亮的红光，“话说小颖同学，你知道为什么古往今来的犯罪者们都很青睐纵火这个行为吗——因为一旦把一切都交给火焰，让它带走一切罪恶，一切秘密，一切证据，那么也就彻底带走了被法律惩罚的可能性。”

        这一点，绝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再度笑了起来。这笑声听起来低沉而可怖，似乎是因为某个颇具魅力的念头让他感到乐在其中，又似乎是因为某种穷凶极恶的企图突然涌入了他的脑海。这笑声是如此的突如其来，如此的不可捉摸，让杜若颖一时间竟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你……在笑什么啊？”

        只见他收住了笑声，平静地继续道：“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这次火灾是一场完美犯罪，由于缺乏证据，就算能找到凶手，也无法将他绳之以法，到那时候，小颖同学，你打算怎么办？”

        “完美犯罪？！”听到此话，她猛然感到自己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喂喂喂……你别吓我啊，如果连你都觉得这是完美犯罪的话，岂不是意味着——”

        然而还不等她把话说完，威廉就伸手将她的嘴给紧紧捂住了：“嘘，有人来了……”

        屏息之间，她先是听见了自己剧烈的心跳，然后耳侧很快就捕捉到了他那平静得几乎难以被察觉的呼吸，最后，她终于听到了脚步声，那缓缓的，谨慎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正在逐渐向他们靠近。

        与此同时，一束暖黄色的手电筒灯光蓦然闯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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