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象牙塔的顶端

“若想巴结权贵，就得堕入地狱，万劫不复。要想发迹，则需刻薄穷民，奉承政要与名流，并为其欲望效劳。这种行为被世俗称为处世之道。”[1]

        ——司汤达《红与黑》

        宴客厅内外，热闹的茶会还在继续。

        “全世界的聚会果然一样无聊呢，夏眠。”艾泽慵懒地举起手中的白葡萄酒。

        透过酒液，能看到阳台上两个孤零零的身影——一个平平无奇的女生，还有一个奇怪的黄铜面具人。在玻璃杯的折射作用下，两人被扭曲成了两道畸形的细影。

        “好啦艾泽，你就别抱怨了，”被称作夏眠的女生放下手中厚厚一沓文件，“今天的正事是找裴晓婧小姐拿下代言人的合约，这份合约对你的演艺圈生涯至关重要，不可以懈怠哦！”

        艾泽烦闷地叹了口气：“合约合约，一天到晚就是合约……”正要继续抱怨，忽然间，玻璃杯中的图像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移开杯子，试图看得更清。

        没错，走廊上的两人并不只是默默站着而已，从他们侧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能看出来，他们正在聊天——虽然完全没有开口。

        这是……怎么做到的？

        由于两人的身子将手指敲击摩斯密码的动作挡得十分严实，所以在他看来，这两人差不多是处于一种完全不动的状态，仅凭着心流般的神秘方式，互通着思维的有无。

        正当他想直起身子看个究竟时，第三个人闯入了阳台，将那奇特的交流打断了。

        艾泽慢慢摩挲着玻璃杯的细颈，似是在回味着什么一般：“我好像找到有趣的东西了，夏眠。”

        “哈？”夏眠有些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地皱了皱眉。

        艾泽不再多言，起身叫来了一个侍者，让其端上丰盛的餐盘送去给阳台上的三人，但不能暴露是他派的。

        侍者顺从地去了阳台。

        威廉和夏洛克从侍者的餐盘中各取了一杯红酒，却只是端在手里，完全没有沾唇的打算。杜若颖则拿起一盘甜点，很快就将其消灭精光。精致细腻的美食不断愉悦着味蕾，就像是蕴藏着奇特的魔力一般，让人一吃就停不下来。

        “再来一份，谢谢。”杜若颖将空盘递给侍者，动作尽量矜持。

        威廉无奈一笑：“已经开始乐不思蜀了吗，小颖同学？”说着就伸手替她蘸去嘴角的奶油。

        “要你管，”杜若颖本能地退了半步，却还是被他拂到了嘴角，“话说你们怎么不吃啊？味道真的超好诶。”话音刚落，手中的第二盘点心也见了底。

        “因为——”威廉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远处的艾泽，“想让你先帮忙试试毒嘛。”

        一个气人的廉式微笑。

        “……去死吧！”杜若颖抄起空盘就朝他脸上拍去，却被他敏捷地闪避开来，轻飘飘的纸盘脱手而出，擦着耳朵掠过，最后落入了草丛。

        但就像是美梦被惊醒一般，生气之余，杜若颖也找回了一丝久违的清醒。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当真是被会场的欢乐气氛冲昏头脑了，竟然差点忘了正事——

        那就是收集这个死金毛的非法交易证据！

        虽然预先准备的针孔摄像已经让安检人员没收了，但这并不足以让她缴械投降，仔细想想，其实还有别的办法。

        比如偷偷拉上一名记者一起合作之类的……

        “原来您到这里来了，害我找了好久。”一声悦耳的嗔责从威廉身后传来，杜若颖认出了那人，她是先前与威廉合奏过钢琴的裴晓婧裴总。

        对方款款走来，最终停步在了威廉的身边。杜若颖不悦地握紧了手中的小叉，头顶的呆毛也顷刻崩直，如同一只即将炸毛的小猫，眼睁睁看着对方顺手挽起威廉的胳膊，目光甜蜜而暧昧。

        所幸威廉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来，抬手为两人引荐了彼此，呆毛这才重新松软下去。

        “原来是杜若颖同学，刚刚我还听威廉先生说起你呢，”裴晓婧微笑着向她伸手，“真羡慕你，可以过得这么随性——吃点心也不担心掉妆，还能当着自己男朋友的面跟别的男人聊那么开心，一点都不用避讳。说实话，我很喜欢交你这样的朋友。”

        这顿夹枪带棒的开场白让杜若颖有些始料未及，然而她可不打算认怂。正好，她早就看这人不爽了，这样开场也算是替她省去了多余的客套和伪装。

        “彼此彼此，”杜若颖回以冷笑，殊不知自己的冷笑已经深得了廉式·令人心梗·微笑的真传，“裴大小姐您这不也挺随性的吗，当着人家女朋友的面，都能对人家男朋友搂搂抱抱的，真好奇天底下还剩什么随性的事是你干不出来的。”

        “你！”从未受过任何揶揄的裴晓婧一下子被哽得说不出话来。

        本以为眼前这个小女孩不过是个涉世不深的普通乖学生，初临这样的大场合，应当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才是，哪成想竟会是这样一个牙尖嘴利不饶人的家伙。

        毫无还击准备的她只好委屈地望向威廉，“对不起，威廉先生，我好像害她误会你了，明明……明明我只是想和她做朋友而已。”她微微低眸，手指拂过眼角，又掠起一抹鬓发，似乎是要整理妆容，又似乎是在擦那并不存在的眼泪，动作自然而可怜，“可我真没想到，像您这么温柔的人，怎么会有一个这样无礼的女朋友呢？”

        “噗，温柔……”

        杜若颖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个养尊处优的裴大小姐，果真是个比天津糖炒栗子还天真的家伙，对威廉根本一无所知。她所爱慕的，不过是她一厢情愿幻想出来的那个连小虫也舍不得杀死的温柔绅士而已，而眼前这位的真身——

        给我向“温柔”二字道歉啊混蛋！

        “阳台上怎么这么热闹？”艾泽满脸好奇地走了过来，“啊，原来裴总也在，难怪难怪。”

        “艾泽～”裴晓婧求救般挽住了他的手，艾泽没有像威廉一样拒绝，这让杜若颖再次感到了不爽。

        “刚刚你们弹的钢琴曲真好听。”艾泽用天真的语气对裴晓婧和威廉恭维道。

        “是威廉先生弹得好啦，我只是在旁边做做样子而已，”得到奉承的裴晓婧瞬间绽开一抹甜美的笑容，“对了，我想把威廉先生介绍到帝都大学去任教，你觉得怎么样？”

        “帝都大学啊，那可是个好学校呢。”

        虽然艾泽的每句话都虚伪不堪，可那双真诚透亮如阳光下的蓝宝石般的双眸却莫名散发出令人信任的力量，让杜若颖想反感都很难。

        “是啊，”裴晓婧继续道，“让威廉先生继续留在北聿大学那种二流学校陪着那群二流学生的话，根本就是浪费威廉先生的才华嘛，你说是不是？”

        “……诶？”艾泽愣了片刻，随即敏锐地察觉到了杜若颖越发难看的脸色，一股无形的火药气味从空气中缓缓蔓延开来。

        他只好谨慎而礼貌地笑了笑，“这恐怕……还是得看威廉先生本人的意思吧？”

        “就是因为威廉先生不同意，我才指望你帮我劝劝他的呀！你口才好，不像我，笨嘴笨舌的，随便开口说两句就被杜若颖同学怨上了呢。”裴晓婧冲艾泽眨了眨眼，声音忽然转小，“代言人的事，我可以帮你解决哦～”

        为了不让艾泽为难，威廉温声开口解围：“我听说，贵国的高等学府向来平等给与所有人机会，让教师凭能力竞争任职，倘若将来有意，在下一定认真准备，就不劳裴小姐费心了。”

        “害，准备什么呀，”裴晓婧掩口一笑，“您只要点个头，我去和帝都大学的人打声招呼就行了，您想担任什么职位都行。”

        “哦？”威廉微微眯起双眸。

        “实不相瞒，我父亲在教育界很有一些人脉，”裴晓婧以为威廉终于有了兴致，说话声越发明媚而亢奋起来，“至于那些考试啊公平竞争啊什么的，那些说辞都是说给平民听的而已啦，威廉先生不必介怀，咱们上层人，自该有上层人一套省力的玩法嘛～”

        面对裴晓婧的诱人介绍，威廉只是古井无波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人生中第一次，杜若颖对威廉的真实身份感到了庆幸——作为犯罪界的大佬，他才不会为了这种蝇头小利对人点头哈腰，做出任何让她丢脸的举动呢。裴晓婧的这些小心机通通都是白费功夫而已。

        不过她也注意到了一件怪事。

        在裴晓婧说起“平民”与“上层人”时，威廉的瞳眸中居然罕见地掠过了一丝厌恶。

        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可在对裴晓婧的态度上，至少威廉同自己是一致的。

        这让杜若颖心中好歹没那么难受。

        但她还是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幻灭。她从没想过，好不容易能一窥洁白无瑕的象牙塔顶端，首先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片纯黑……

        “怎么，有些人似乎不太服气，”裴晓婧得意地斜睨了杜若颖一眼，“要我说，某些小镇做题家就是在象牙塔里关太久了，才会变得这么天真，以为凭自己多读两年书的功夫，就有资格超过别人家两代人的努力了。”

        “喂你——”频遭冒犯后，杜若颖的怒气值终于憋到了临界，正当她准备全力还击时，一句掷地有声的女声却抢先一步响起。

        “如今的二代，都这么不懂事吗？”

        音量不大，却让宴会厅内外的众人顷刻噤声。

        众人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先前与启天枢待在一起的红礼服女性从中走出，来到裴晓婧面前，静默地注视着她，直盯得她脸上露出了怯意。

        “秉……秉曦姐……”

        “古总。”

        “古秉曦小姐。”

        “你们不用这么严肃，我只是顺道路过而已。”古秉曦慵懒地挥了挥手，“不过——”她忽然饶有兴致地看向威廉，朱红色的唇瓣贴上他的耳侧，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分贝悄声道，“礼亚这次还真是大手笔呢。”

        绯红的瞳眸微微一动。

        在这异常安静的片刻，杜若颖注意到院子渐渐传来一股嘈杂的动静。站在阳台上，她看到庭院门口闯进来一个奇怪的女人，众保安正试图拦住她。

        那动静正是他们发出来的。

        院子里的女人穿着一身皱巴巴的紫黑色礼服，头发凌乱地披散着，歪歪的妃色口红咧向右侧，就像一道刺眼的伤口。

        她激动地乱扬着双手，神情充满了疯癫与愤懑：“米珂雅，你个见风使舵的胚子，你没有邀请我……你居然没邀请我！”

        “那人谁啊？”艾泽偏头问裴晓婧。

        “一个过气网红罢了，”裴晓婧轻蔑道，“听说她当初因为频频预言中了死亡事件而出名，加上有点姿色，就在直播行业小火了一把，名号是‘紫色巫女’。”

        “紫色巫女？！”杜若颖愕然。

        她听过这个名字，学校里有段时间很流行她的预言，尤其是叶芝，对“紫色巫女”的趋吉避凶建议更是严格遵守。

        “但后来警方证实，她只是个被连环杀人凶手利用了的可悲女人而已，如果不是听从了她的建议，那些受害人本不必死——虽然她事先不知情，实际上也算是半个帮凶。案子告破后，她很快就失去了市场。”裴晓婧继续道，“而且，没有直播滤镜加持的她，姿色到底也不过如此，自然是要掉回她原来阶层的。”

        “真可怜。”艾泽皱眉，“人们都说，由奢入俭难，她后来一定过得很不容易。”

        “是啊，”裴晓婧冷笑，“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听来了今年聚会的风声，但她其实也就在出名的那年来过这里一回而已，还真把自己当常客了，也不看看自己出身配不配。”

        似是感受到了阳台上的鄙夷目光，那个疯女人突然朝杜若颖这边瞪了过来。

        她抬手指向她们这边，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那笑容阴惨至极，令人不寒而栗：“哈哈哈哈……这个舞会没有邀请我，因为我能看到它散发出的不详征兆，哈哈哈哈……这里已经被诅咒了，会死人，死很多人——你，你，还有你，你们今天都会死！”

        终于，众保安捉住了她，毫不留情地将她向外拖去。她倒也不再反抗，只是疯笑着，病殃殃的语调做梦一般，轻哼起了诡谲的歌谣：

        “londonbridgeisfallingdown,

        fallingdown,fallingdown

        londonbridgeisfallingdown,

        myfairlady……”[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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