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重逢

出城时浩浩荡荡的两万人马，只有不到两千人狼狈地回到了原凛关。

        徐勉是除了尹含沙之外的第二个统领，在阿布日达城遭遇埋伏后，他果断地带着剩下的士兵退回原凛关。

        “发生了什么事？”众人进城之后，段屿厉声问道。

        许勉额上的热汗未干，语速极快地说了一遍他们的遭遇，“十万大军是真的，那些草扎人只是障眼法。”

        “他娘的真狡诈,”段屿骂了一声。

        许勉道：“胡人根本没有绕道南魏进入铖都，我们都中了圈套。”

        段屿面色凝重，目光扫视一圈，“尹含沙呢？”

        许勉道：“尹统领被困在了阿布日达城。”

        段屿的脸色更加难看，良久苦笑一声：“看来今晚有一场恶战。”

        ————

        “滴答滴答……”

        水珠顺着伶仃白皙的下颌划过，滴落在地。往上是干涸皲裂的唇、微微翕动的鼻翼，和轻阖的浓密睫毛。

        尹含沙的双手被高高吊起，绑在木架上，头颅低垂，银白的轻甲不知所踪，只有薄薄的里衣和两件交领。

        戈壁夜里的气温极低，尹含沙失血的手臂已经没有任何知觉，连开始的麻木感也感受不到。

        每每要昏睡过去的时候，一边的看守就会兜头浇下一桶冷水，迫她保持清醒。

        有脚步声响起，尹含沙抬头去看，又很快无力地垂下。

        “将军。”看守俯身行礼。

        图日根摆手示意他离开，继而盯着面前的尹含沙，沙哑地笑了笑，仿若一个好客的东道主，“休息的什么样？尹大帅。”

        “……”

        尹含沙没有没有任何反应。

        “你和尹征不愧是父女，都倔强得让人头疼。”图日根说道。

        听到父亲的名字，尹含沙呼吸陡然急促了起来，被束缚的双手微微颤抖。

        图日根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继续道：“只可惜你们命不好，到头来还是沦落到了国破家亡的地步。你知道魏先帝有多懦弱吗？我们的大部分兵力都被大铖牵扯，他还执意要求和，可怜尹征一腔忠胆！”

        他顿了一下，浑浊的眼逐渐浮现兴奋的神色，“你父亲只带了十来个亲兵，来了我们的军营。明明是来求和的，身板挺得比谁都直，我们当然看不惯。二十多步的距离吧，他走过来我们就接受求和。”

        尹含沙隐隐意识到图日根要说什么，她牙关紧咬，脸颊紧绷。

        “自然不会让他走得那么容易，很多人拿刀砍他拿剑刺他，我还削下了他的一块肉呢，”图日根紧紧地盯着尹含沙，“不过，狠人就就是狠，硬是一声不吭扛过去了，啧啧。”

        “你不得好死。”

        尹含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从牙缝里一个个挤出，椎心泣血。

        那一战之后，他的父亲便再不复从前的意气风发，即便荣誉加身，对他来说也不过都是浮云。

        图日根掌心划出一枚柳叶镖，直接反手扎进尹含沙的锁骨之下！

        “你如今的模样，怎么让我不得好死？”说着手中利刃寸寸没入。

        尹含沙除了最开始的一声轻哼，再没发出过任何声音。疼痛不是最难以忍耐的，她完全可以忍住。

        只是全身的薄薄的肌肉不受控制，自顾自痉挛着，她只好无奈地笑了笑。

        “我生平最恨有些人自命清高，做出一副傲骨铮铮的样子，”图日根残忍地咧开嘴角，“会让我想弄死他。”

        “哦，那你成功了吗？二十年前我父亲活着回了家，二十年后你同样也杀不了我。”尹含沙惨白着一张脸，语气确是轻快的。

        图日根瞬间阴郁起来，周身阴霾几番涌动，最终他松开没入她皮肉的柳叶镖。

        “你挑衅我？”

        “哈……”

        尹含沙重重喘了一口气，额上布满了涔涔冷汗。

        “魏家人都是一丘之貉，魏安永也无能，只会贪图享乐，我知你不会再信第二次，”图日根收敛情绪，仿佛片刻前那个疯魔般的人不是他，“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何要替大铖出征？别是被北辰王迷了心窍。”

        “美色当前，何不可为？”尹含沙无所谓道。

        她不自觉想起了那时分别的轻吻，和钟北临那句温柔低沉的“等你回来”，身上好似暖和了些。

        “哈哈哈，”图日根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兀自笑了好一会，才道：“也对，比起魏安永，大铖的北辰王确实惊为天人。但是你为他出征，他现在也不可能来救你。”

        图日根一顿，“你若愿意求我，说不定我会大发慈悲，将你与他葬在一处。”

        尹含沙道：“你攻不破原凛关。”

        “先行队伍已经出发，我那日十几万大军拿不下一座小小的城池？”图日根不屑道：“等兵力全部集结，不出一日，势必拿下原凛关。皆时铖都乃至整个大铖都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你等着看吧！”

        更深露重，图日根走后，尹含沙昏昏欲睡，不到天大亮她便醒了过来。

        是被疼醒的。

        柳叶镖还埋在她的锁骨之下，伤口处传来火辣辣的麻痒之意，大约是有些发炎了。

        那日举国兵力大约三十万，除却分散各地牵制住大铖其他防线的军队，剩下的应该基本都聚集到原凛关了。

        还有一日。

        尹含沙抬眼看了看天边泛着金黄的曦光，眉目间虽难掩疲色，眸子里确是沉静的。

        午时烈日高悬头顶，尹含沙被晒得头皮发烫，接着就是极度地脱水，嗓子眼好像被塞了棉絮，呼吸间都能点着。

        “张口，”有人抬起了她的下巴。

        接着清凉湿润的触感从唇间传来，她被喂了几口清水。

        她抬眼见到眼前之人的轮廓，瞧不太清，但看着不高，应是个少年人。

        “多谢……”

        她本想道谢，一张口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那边的少年却看清了她的口形，说道：“不用谢。”

        是纯正的中原腔，尹含沙紧了紧嗓子，“你不是胡人？”

        少年愣了下，低声道：“我母亲是汉人。”

        还来不及再说话，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喊：“肖九你在干什么？！马都喂好了吗？！”

        肖九连忙跑开，“喂好了！我再去看看！”

        尹含沙得了一点力气，四处看了看，还是阿布日达城，胡人士兵们都在各自准备，看来是要增加前线的兵力。

        她明了明苍白的唇，头脑昏沉地想了一会，再次陷入了昏迷。

        ————

        “醒醒……”

        “醒醒！姐姐快醒醒！”

        有人一直在唤她，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才发现天不知何时已经黑了。

        月光和营地篝火的微光照亮了眼前略显稚嫩的轮廓，尹含沙道：“肖九？”

        肖九掏出一把短刀，这是他喂马时割粮草的刀，“我救你出去。”

        尹含沙还没来得及说话，绑缚手腕的绳子陡然断开，尹含沙一时失去支撑，身子一歪就要倒在地上。

        肖九连忙扶住她的胳膊，却不小心碰到了她手臂上的箭伤。

        “嗯——”

        尹含沙轻吟一声，还是倒在了地上。但因为肖九的搀扶，没有摔得太厉害。

        “我方才偷听到大铖的军队偷袭了那日的都城，可汗下令要将你拿做人质，我就立刻过来救你了。”肖九急道。

        两丈远的地方躺了两个胡人士兵，是看守尹含沙的。

        肖九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这是我用迷药迷晕的。”

        尹含沙点头，微微恢复了体力，“多谢，我们走吧。”

        肖九猫妖窜进了一条黑黝黝的窄巷，“跟我来。”

        不远处传来胡人的声音：“快将大铖的统领押过来！”

        “人呢？”

        “你们他娘的醒醒！想死吗！”

        “……”

        尹含沙夜视能力不错，跟着肖九极快地穿梭在小巷里，不多时他们便出了阿布日达城，入眼是一片广阔寂寥的戈壁。

        高度紧绷的神经微微松懈，尹含沙身体有些发软。她伸手轻轻按了按锁骨下的伤口，伤口周围已经肿胀起来了。

        她喘了一口气，看着有些骚乱的阿布日达城，道：“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肖九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带头跑了出去。

        胡人很快发现是谁救了她，派了几批人分头去找。戈壁的遮掩物有限，不一会就有两队人发现了她们的踪迹。

        尹含沙暗道不妙，以自己的体力来说支撑不了多久，看了一眼前方拔足狂奔的肖九，轻声问道：“你的母亲是谁？”

        肖九的声音带着喘息，“青潇公主的陪嫁丫鬟。”

        青潇公主的名字不算陌生，她是大铖上一位和亲的公主，也是钟北临的皇姐。

        她缓缓停下脚步，“停下吧，跑不掉的。”她看了一眼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兵，伸出双手给他，“快把我绑起来。”

        肖九拒接，“不行，我们快跑。”

        尹含沙尽量冷静地道：“听话，否则我们都会死。”

        “……”

        月光清冷凄清，尹含沙半跪在地，双手被放缚，看着逼近的二十余个胡人。

        “你们总算来了，我出去解手的时候看见她将看守迷晕要跑，我情急之下来不及喊人只好自己追了出去。”

        肖九话说的还算平静，只是捏着她手腕的手在发抖。

        那边的胡人将信将疑，领头下令将他们两人都抓起来。

        在胡人靠近的一瞬间，一直垂着头的尹含沙突然暴起，一把掐住男人的脖子，另一只手肘卡住，“咔嚓”声响那人应声倒地。

        众多胡人瞬间将她围了起来。

        尹含沙已是强弩之末，她勉强躲了几招，却依然回天无力。

        脚下突然踩过碎石，尹含沙向左边凸起的山脉方向倒去，前头是逼近的胡人。

        她轻叹一声微微阖上了眼。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她落入了一个结实温暖的怀抱，随着一缕极淡的槐花香飘进了鼻腔。

        “诗槐，我来晚了。”

        熟悉的声音入耳，她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下一瞬便陷入了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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