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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埋骨(三)


涂青与苏夜跟在狼妖后面,七弯八拐的往密林深处走去,边走边大叹命运之不可思议。

        前天以前,涂青从没想过他会一觉睡醒就成仙了。一个时辰前,他没有想过他会忽悠了苏夜跟着狼妖去她家做客。

        苏夜赞同。一个时辰以前,苏夜没有想过他会跟着一头年纪小小的狼妖去她家看一具凡人的尸骨。他不喜欢人,也不喜欢救人,从来如此。

        只是涂青说这狼妖与他有些因果,苏夜很怕“因果”这两个字。命运是如此不可掌控,一万年来,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半步都不敢走错,唯恐对宿命有一丝的亵渎,便再也等不到那个期待的结局。

        时近正午,阳光透过头顶密密匝匝的树叶落在地上变成一个个光斑。

        狼妖一路对光斑又跳又踩,全然没有意识到她已经领着涂青苏夜走了两个时辰了,却还没有到她的家。

        想到这么笨的狼妖能及时的出现跟一干精怪抢水喝,想来她家离那条小溪不远。想到自己竟然傻乎乎的跟她走了这么久,涂青就心累不已。奈何事情已经办了,又不能觍着脸不认,只好安慰自己难得与个小辈如此亲近,全当带孩子了。

        只是,那狼妖还是兴高采烈的带着自己往密林更深处走去,涂青不得不开口道:“狼妖,你家不在这儿吧?我们是不是走过了?”

        一路踩着光斑的狼妖听到涂青开口,终于停下了脚步,茫然的看看四周,失声嚎道:“我家去哪儿了?”

        一声狼嚎,不可不谓“撕心裂肺”,吓得林子里没有修炼的飞鸟走兽四散逃窜,气得涂青七窍生烟,转身就走。

        狼妖脑子不够用,身手是真不错,一看涂青要走,纵身一跃,扒住了涂青的右裤腿。

        鸟语花香中,微乎其微的“呲啦”一声,涂青扭头看自己的衣摆与裤子——下摆与裤腿,皆未逃过狼妖先天自带的利爪。若是两边都撕了,或者撕不那么整齐,涂青觉得自己还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可如今,涂青的右下摆从大腿根开始整整齐齐的被狼妖撕了个干净,一条裤腿膝盖以下空空如也。涂青看着狼妖,觉得自己这一万年什么劫都平平稳稳的渡了,并没有受什么大的波折,但眼前这狼妖一定是上界众神见他没受什么波折就成了小仙,特地派来磨他性子的劫。

        狼妖如此莽撞冒失,连苏夜都忍不住轻笑出声。

        涂青见苏夜难得一笑,便也打趣道:“你可得给我做个见证,我是个正经的狐狸。不曾仗势欺人。”

        苏夜心里在怎么尊敬涂青,也觉得这话说得有些不要脸,只提醒这位尊贵的府君大人给自己换条裤子,否则这样真的有伤风化。

        闻言,涂青一摇头,化作人身,先前被狼妖撕坏的衣服已经换了一身崭新的衣服。暗金线,锦缎衣,秀骨清像,风神卓然。

        狼妖好奇的围着他打转,“怎么换的衣服呢?哪里来的衣服呢?”

        涂青却不说话。手伸进袖子里掏出一把折扇,潇洒的挥开,作势要打,狼妖怯怯的半步半步地往后退。

        涂青看她胆怯的样子,蓦地想起自己小时候不肯好好修炼,每每要被阿爹打就是这样半步半步的后退,心中那点火气便煨成了惆怅。

        “原来,成了仙也会想爹娘的。”涂青静静的想。

        狼妖看他想东西出了神并不敢出声打扰,却也不肯就这样离去,于是改变方向抓住了他的左腿裤腿。狼妖轻微的动作惊醒了涂青。

        涂青低头看着这个呆头呆脑的狼妖,突然想起自从自己最后一个朋友没有逃过天劫开始,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什么新朋友了。

        这狼妖虽然笨了点,但好像多认识个人或者妖精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以后长长久久的岁月自己叫一声名字,便有个声音答应。而且,这么笨的狼妖,怕是修不到什么渡劫期的。只要她的能力没有强到引来雷劫天劫,自己找些奇花异草替她续命就是了。

        这么一想,到觉得笨点好了。主意拿定,涂青继续笑道:“我们也算认识了,为什么你一直都不肯变成人的样子?我总是这样低着头看你,很累的。”

        一直兴奋异常的狼妖突然就黯然了,低声道:“哦,我不喜欢变成人的样子。”

        涂青便没有再问下去了。

        三百年在他眼里看来是很短,但是对于常人来说已经很长了。活了几百年,谁还没有点伤心事?何况他总觉得眼前这狼妖总有哪点不对劲,约莫她能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自己就不要揭人疮疤了。

        狼妖见他不追问,便也不再提这个话头,一心一意想自己家在哪里。

        涂青叹了口气,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狼妖道:“我在屋子里睡觉,阿爹叫我起床,朝西边跑。西边有个穿白衣服的大妖成仙了,要我去抢他旁边的水喝,说喝了我就能治好总忘事的病了。”

        涂青道:“你阿爹没有陪着你?”

        狼妖道:“我跑的时候见不到阿爹的。阿爹在梦里。”

        “你爹已经死了,笨妖。”涂青心道。但还是没忍心说出来。他是一只心水冷的狐狸,却不是爱戳人疮疤的狐狸,并且眼前这头狼明显智力低下或者神智失常,跟她较什么真?

        听到这里苏夜这才真的好好的看了看这头狼妖——原来她去喝水不是为了修行,而是治病。她的父母已经死了,只是魂魄在守着她,她却还是什么都不知道,那她为什么又记得自己三百年前有个恩人呢?

        不过苏夜并没有把这些疑问说出口。有什么好问的呢,他们走这一趟不就是为了这些问题来的吗?迟早都要知道的。让她多迷糊一会儿未必不是件好事。

        念及自己略懂岐黄之术,就算没有那天地恩赐的水,或许也能治好她,涂青便柔声道:“你是往西跑找到我的,那你家应该在我飞升的那个地方的东面。我们现在回到那个地方,我再带你去找你家,成吗?”

        狼妖用爪子刨了几下土,答应了。

        涂青又道:“我把你变小一点,然后我抱着你走,快一些。好不好?”

        狼妖又刨了几下土,答应了。

        得到了狼妖的同意,涂青一抬手,狼妖便变得跟刚足月的小狼崽子一样大小了。

        涂青一闪身,已到了前夜他露宿的那棵大树下。

        狼妖被他抱在胸前,两只前爪搭在他的手臂上,毛茸茸的脑袋东张西望,嘴里却在感叹:“尊者就是尊者,好厉害。”

        涂青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道:“你可看清楚你是从哪边来的,要是想不起来我们就往西走了。”

        狼妖脑袋搭在他手臂上冥思苦想半晌方道:“我记得我是第一眼看到尊者的时候是在河对面。您睡着了,可是他们谁也不敢靠近你,都离得远远的喝水。”

        涂青奇道:“照理说,我是成仙了,你们这些几百岁的小妖精自然要离我远一点才不觉得难受,为什么你敢在我身边待这么久?”

        狼妖道:“不知道!你的味道很好闻,闻了头不疼。”

        涂青望向苏夜,意思是“你闻着觉得如何”?

        苏夜双肩一耸,双手一摊:抱歉,我一个大妖完全没有这种顾虑,不要这种嗅觉。

        涂青抱着她无奈道:“闻吧闻吧,大约在你心里,老子就这点用处了。”叹着气,飞身而起,不过一个起落,他怀里抱着的狼妖就指着不远处一个小山包兴高采烈道:“我家就在那里!”

        涂青苏夜闻言脚底生风,瞬间就到了山前。

        然而,即便这个小山包现在就在脚下,涂青也还是没有看到狼妖的家在哪里。他正要开口询问,苏夜指了指小山包上一个不起眼的小洞口,示意涂青那里就是狼妖的家。

        这次没等涂青质疑,狼妖已经兴高采烈地挣开他的手,从他怀里跳出来,跑到小洞口前,怕自己说不清楚,还比手画脚的表示:“这里就是我家。府君你们快进去吧。”

        如果说进洞以前,涂青心里还指望着这狼妖住了三百年的洞府能别有洞天的话,现在他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狼妖的洞府,它还真的就只是一个洞府。只是比想象的要高很多也宽敞很多。站在洞口轻吼一声,都能听到四处碰壁后跑回来的声音。原来那小土包下,有这么宽敞的一个洞。

        涂青安慰自己,“这也算是别有洞天吧。”

        只是为何除了在洞的东南角堆了一堆枯枝败叶能看出那是狼妖睡觉的地方之外,这个宽敞的洞里什么都没有。

        涂青甚至听到了有水滴从犬牙交错的石缝里渗透滴落的声音。

        这样的环境,涂青幕天席地随意而安惯了,看着倒也不觉得过分寒碜。

        可在把“精致”刻进骨头的苏夜眼里就是真的还不如幕天席地有诗情画意了:“家徒四壁啊,真正的家徒四壁啊……”

        对于苏夜的评价,狼妖不知道是听不懂还是装听不懂,只是一个劲的用爪子挠地,甚至用嘴叼住他们的裤腿,把他们往那堆枯枝败叶上拉。

        狼妖的意思很明显,请他们上座。

        涂青与苏夜都没有落座,不过这次并不是嫌弃她穷困潦倒连把椅子连个坐塌都没有,而是那枯叶之下,煞气纵横。

        狼妖却依然没有觉察到有什么不对劲。

        苏夜长叹,同涂青说道:“这狼妖几百年来睡在这堆枯枝败叶上,这般猛烈的煞气都没有伤她分毫,你还觉得她清清白白,能留在身边吗?”

        涂青摇着扇子同苏夜分析: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妖。这狼妖是真的傻,但是这狼妖背后是真的复杂。

        苏夜其实是了解涂青有些圣父的,最后就只说了一句:不要连累到红媚就行。

        说罢,转头去问狼妖把金纪安的尸身藏在哪里了。

        狼妖会意,扑到自己那堆枯枝败叶搭上,亮出爪子,卯足了劲的往下刨。

        苏夜只恨自己怎么跟他们进来了,若是站在外面,也落个眼不见为净,省得像现在,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她竟然把尸体藏在这个地方……到不失为一个万全之策。

        不过片刻,狼妖便把金纪安刨了出来。因着天狼珠的缘故,金纪安尸身不但不腐,还栩栩如生。

        涂青挥袖,洞里就显出一个精铁铸就的高台,寒光闪闪,很是考究。

        涂青示意狼妖把尸身放上去。

        狼妖按要求做了。

        涂青却一点足,拉着狼妖滑开三尺。

        狼妖讶异,道:“府君……”

        话音未落,高台上那死了几百年的古尸却突然动了。如有生命一般在高台上挣扎扭曲。

        一束阳光从洞顶直射而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苏夜已经把洞顶给撕开了。

        阳光落在金纪安的脸上,脸上现出一种痛苦万分的表情,似乎阳光把他钉在了高台之上。

        狼妖目睹这一切,已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她只知道,涂青跟苏夜明显不是要救金纪安。虽然知道,她却不知道自己要怎么阻止,或者该怎么阻止。

        心乱如麻之时,只听苏夜冷冷道:“金夫人,人有人道,妖有妖道,不知夫人何以出此下策,走这不人不妖的邪门歪道?”

        狼妖蓦然瞪大了眼睛,望着高台。

        涂青看着她,悲悯道:“你还不知道吧?你心中牵念的金纪安早就被她用邪术吞噬了。你看到的金纪安不过是个躯壳而已。”

        狼妖闻言,目露凶光,呲牙咧嘴的便要朝高台扑去。

        涂青一把拦住了她。

        高台上挣扎着的尸身“咯咯”笑道:“我用的虽是邪术,可也是他心甘情愿被我吞食的。‘李代桃僵’之术,非你情我愿,不可行也。他说他爱我,所以希望我能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狼妖突然疯狂了,吼道:“你不是金夫人!”

        尸身娇笑道:“谁说我不是金夫人?我本来就是金夫人。”

        狼妖双目充血,道:“金夫人不是妖!”

        尸身柔声道:“金夫人从来都是妖。李琢如那个小丫头,还没嫁人就被我弄死了。如果不是我,试问,谁能跟你抢金纪安呢?”

        狼妖嘎声道:“你……”

        尸身温温柔柔地道:“我不过是告诉他,我喜欢他,不喜欢你。他就再也不允许你变成人身。我说我怕狼,他便把你锁了起来。小狼妖,如果不是你跑了,最多两日你的肉身你的内丹就要被我炼化了,吃进我的肚子里。你这样凶猛,吃了你,我的‘万妖功’一定如虎添翼。”

        狼妖正待咆哮,却被涂青拦下了。

        涂青摇着扇子,温言体贴道:“白骨夫人,这张我专门从地府借来的铁床,滋味如何?”

        尸身见自己的来历被人一语道破,铁床上金纪安的尸身瞬间灰飞烟灭,一架伶仃的白骨兀自滚到一旁,笑意森森,道:“山神爷,咱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你就忍心让奴家受这炼狱之苦?”

        此时,狼妖已经跃至高台之上,想将金纪安的尸身抢过来。不料尸身瞬间便灰飞烟灭。

        这一刻,她却不知道疼了。等了这么多年,守了这么多年,只想履行自己的诺言,让他长命百岁。现在他却在自己的眼前化为点点飞灰。这些年的坚持跟努力,还有什么意义呢?

        涂青找来这高台奇热无比,烫得狼妖四个脚掌都是水泡。那白骨夫人在上面躺了这么久,为何依然无事?

        狼妖却不知这白骨夫人的苦楚。

        她本是骨妖,因寄身于李琢如,嫁给金纪安,本是图他命格奇特能挡一次天劫,却不料这次机会被狼妖用了。

        白骨夫人便退求其次,希望能将狼妖血肉并内丹炼制一颗妖丹,也能为自己添补一二。不料,狼妖竟跑了。

        金纪安乃天上星宿下凡,不能损伤,白骨夫人只得压着性子陪他走完一生,待他死后再用他尸身为自己铸一个躯壳。

        孰料,他死后之后又见到了狼妖。金纪安神魂贵重,神魂离体也不过是个□□凡胎,留着也没什么大用。反而是狼妖吃了千年人参的血肉更为金贵,这骨妖就想了个顺藤摸瓜,放长线钓大鱼的主意,把自己与金纪安的骨肉做了个替换。

        计划着这狼妖不济必然好擒,到时候再借狼妖躯壳回到狼窝里,狼窝中的老狼必然不错。

        却没有料到狼妖脑子一热便把天狼珠喂给她了。

        她虽然想要这颗天狼珠,却不是要藏在凡人的躯壳里的这颗天狼珠。

        狼妖把天狼珠喂了金纪安的尸身,保金纪安尸身不腐,也锁住了她的白骨。

        当年,她为了能挣脱出这具肉身,不惜招来天雷焚烧。无奈被狼妖父母窥破,那两头狼为了救自己的女儿拼死扛了雷劫,将自己烧成了两只碳烤狼。若不是涂青弄来地府的铁床炼化了金纪安的肉身,她的白骨不知道要锁到那一天才是尽头。只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解脱之日,便是丧命之时。

        高台突然腾起黑色焰火,骨妖却仍然娇笑道:“老娘憋了几百年,终于能好好说说话了,小狼妖,你当真以为金纪安爱你吗?哈哈哈哈,你不过是他养的一条狗罢了。”

        狼妖却不恼,只认真纠正道:“是狼。”

        骨妖又道:“你当这位山神爷当真看重你吗?你在他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如果他真的看重你,就凭他们两只老狐狸,难道还没有别的法子为你保下金纪安吗?”

        此时狼妖以被苏夜从高台上抱了下来,她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却也诚恳答道:“我是山神爷座下看门的狼。山神爷看重不看重不要紧,我只要看好门就好了。”

        焰火散尽,骨妖从此荡然无存。

        涂青将两手揣在衣袖里,倚着山壁,坦言道:“我没有拿回你的天狼珠,你怨我吗?”

        狼妖摇摇头,道:“不怨。”

        涂青道:“我没有救金纪安,你恨我吗?”

        狼妖道:“不恨。”

        涂青奇道:“你一直想救活你的这位恩人,难道不是想跟他再续前缘?”

        狼妖趴在那堆扒到一旁的枯枝败叶上,淡淡道:“这可能跟我小时候很喜欢吃辣子鸡,现在闻着辣子鸡的味道就想吐是一个道理吧。人会老,心会变。时过境迁。”

        涂青奇道:“既然知道,为何还一直要救?”

        狼妖黯然道:“我阿爹阿娘说,只要救活金纪安,他们就回来了。”

        涂青伸出一只手,摸摸她的头道:“你阿爹阿娘一只住在你的身体里,你不知道吗?”

        狼妖点点头,闭目不语,但见泪流。

        长空高阔,白云清朗。

        月色如画,江流有声。

        这世间如此美丽,而我要见你们,只能再梦里。

        万物有情,生而不易。

        天地苍茫,再没有谁待我如你。

        独上高楼,乱山无数,人非物换觅无处。君莫诉,君不见,寒鸦远树斜阳暮,谁记来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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