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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九第章 撰书术


若辛叔斯[  辛叔斯(375-413),利比亚昔兰尼加一主教。]真有其厄运,“盗死者的劳动比盗其衣服更罪过,”那么多数作家又将如何?

        伯顿[  罗伯特·伯顿(1577-1640),英国圣公会牧师、学者和作家,以所著内容涉及广泛的《忧郁的剖析》一书闻名于世。]《忧郁的剖析》

        我常惊奇于出版界的高产,惊奇于如此众人,虽然大自然似乎让其深受思想贫乏之灾,却竟然著作不断。然而,人不断行进于人生途中,惊奇之事便日益减少,他不断发现某一伟大奇迹的产生,实际颇为简单。例如,我在伦敦大都市漫游,就偶然目睹了一个情景,见到撰书业的某些秘密,心中的惊奇便忽然化为乌有。

        夏日一天,我漫步穿过英国博物馆的一个个大厅,悠然自在——每当天气和暖,人们常在博物馆作如此一游。我时而懒洋洋俯身于矿石玻璃,时而仔细辨认埃及木乃伊上的象形文字,时而极力领悟高耸的天花板上富有寓意的绘画,收获几无高低之分。我正悠闲游览时,忽见远处屋的顶端有一扇门。门紧闭着,时时打开,悄然步出某个模样奇特的人,他们多身着黑衣,潜行而过,对周围事物不屑一顾。此处气氛神秘,我又生出好奇之感,决意经过那条狭道去探索一番隐秘地方。门轻易打开,犹如冒险游侠开启充满魔力的城堡大门。我发现来到一个敞开的屋子,周围尽皆大架大架的古书。架上方紧靠上楣处,有不少古代作家的肖像,个个显得阴沉。屋里有些长桌供读书写作,旁边坐着许多面容苍白、勤奋用功之士,他们正全神贯注读着一册册灰尘仆仆的书,翻阅发霉的稿子,并且作下大量笔记。这神秘的屋子悄无声息,只能听见笔在纸上急行的沙沙声,或不时某位贤达人士翻动旧书时发出的深深叹息——学术研究中亦不无空虚浮夸,叹息无疑由此而生。

        时而,某人士在小纸条上写下什么,按响铃,出现一个仆人,拿起字条悄然出屋,很快抱着厚重的大书返回;那人便全力以赴、饥饿贪婪地一头扑进书堆。我深信碰上一群马格纳斯[  19世纪德国科学家。],他们正聚精会神研究着神秘科学。如此情景让我想起一个古老的阿拉伯故事:有一位哲学家,被关在山腹中一间富有魔力的书室,这书室每年仅开一次。他让当地精灵带来各种神秘的书,因此当一年结束,神奇的大门再次打开,他出去时已对禁锢的学问精通无比,智力超凡出众,甚至可以支配自然。

        这时我好奇不已,见一仆人离去,低声向他了解眼前奇怪的场面。只三言两语我即心有所悟。我得知,这些我误以为是马格纳斯的神秘人物,多为作家,正著书立说呢。实际上,我身处大英图书馆阅览室,这里各时代、各语言的书籍数不胜数,多被今人遗忘,极少被问津:这里是陈腐文献一个隐僻的水池,现代作家们却时常光顾,提取满满一桶桶古典学问,或“不受污染的纯洁英语”,使其肤浅的思想小溪得以充盈。

        既已知道这一秘密,我便在一角落坐下,观看这书籍工厂的制作程序。我注意到一个瘦削暴躁者,专门搜寻虫蛀严重的黑体活字书卷。他显然在构思一部学问高深之作,凡希望被视为学者的人,无不购买,将其置于藏书楼显耀的书架,或打开放于桌上——但却从不阅读。我见他时而从衣袋里掏出一大块饼干嚼着,这是在用餐或不让肚子空着(研读枯燥的作品亦会饥饿),我不得而知,让更严谨的学者们去确认吧。

        有一位矮小的绅士,干净利落,服饰鲜明,看似喜好嘁喳唠叨之辈,与书商关系不错。我细加注视,发觉他是个勤奋的作家,其作品内容丰富,十分畅销。我满怀好奇,看他如何制作产品。在那些人中,他最坐卧不安,一本正经的样子;他浏览各书,翻阅一页页手稿,东拼西凑,把一行行文字和一则则箴言连缀成篇。他的书似乎包罗万象,宛如莎士比亚《麦克佩斯》剧中女巫锅里的大杂烩:里面手指、蛙趾和蜥刺应有尽有;另外,再把其闲话像“狒狒的血”一样倒入,使之“粘稠味美”。

        但是我想,为明智起见,此种盗窃倾向不应植根于作家,不应像上天那样,极力把知识和智慧的种子保存,却无视初生物难免腐烂。我们看到,大自然之聪明,虽然也很怪诞,通过某些鸟的嗉囊把种子带至各处;因此,尽管动物自身无关紧要,并且显然无法无天地掠夺果园和玉米地,但它们事实上成为自然载体,将其赐福之物散布于各地,使之永存。同样,古代以及过时作家的美好东西,优秀思想,亦被一群群喜好掠夺的作家据为己有,随后抛出,使之数年后又开花结果。他们的许多作品,尚需转生,以新貌出现。最初是冗长的历史,以浪漫形式再生——古老传说变为现代戏剧,一篇严肃的哲学论文,让一群作家写出系列生动活泼、熠熠生辉的散文。这样,在美国的林地空旷处我们烧毁雄伟的松树,但矮小的橡树后代又由此生长,将其取而代之;倒下的树干从不见腐烂化作泥土,而是又长出一片真菌。

        那么,当古代作家衰败下去,湮没无闻,我们毋庸悲哀;他们不过遵从了自然的重要规律——它表明,地球上万物形态均不会长存,另一方面也断定其要素永不消失。动植物一代代死亡,但其生命要素已传之后代,物种继续繁荣。于是作家产生作家,待生出大量后代,便和远古时代的祖先们——即与之被盗的前辈作家们长眠在一起。

        我如此想入非非,头靠一大堆令人起敬的对开本书。我不觉打起瞌睡,这或因为一部部著作散发出催眠气息,或因为屋子被沉寂笼罩,或因为我步行疲乏,或因为我有随时随地爱打瞌睡的倒霉习惯(我深受其害,苦恼不堪)。然而我仍然不断想象,那情景还出现于脑际,只是细节略有不同。我梦见屋里仍然饰以古代作家肖像,但数量增加。长桌已不复见,我发现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将贤明的马格纳斯们取代;游荡于蒙茅斯街旧衣大铺外面的人,我们曾经看见,他们即与之相差无几。一般的梦前后矛盾,所以只要他们拿起一本书,我就觉得它变成一件奇异古老的衣服,他们用以装扮自身。但我注意到,无人仅穿某一套特定的服饰,而是东裁西剪,从不同的衣服上取下袖子、披肩和下摆,将自己逐一打扮,其先前的破旧衣服总是从借来的华服中东显西露。

        我又见一位牧师体肥面红,营养颇佳,用镜片贪婪地读着几位喜好争论的过时作家的作品。不久,他便匆忙穿上一位老前辈宽大的披风,偷走另一位前辈的灰白胡须,极力现出聪明过人之态,可他那平庸的傻笑,把智慧的装饰一笔勾销。一个满脸病容的绅士,正忙于绣一件轻薄易损的衣服,其金线系从伊丽莎白女王统治时期的几件旧朝服中抽出。另一位用细心润色的手稿,把自己打扮得堂皇富丽,胸前别一束从《精心设计的乐园》诗集中采摘的花;他斜戴着菲利普·锡德尼爵士[  锡德尼(1554-1586),英国诗人、廷臣、军人,作品有《爱星者和星星》、《诗辩》、《阿卡迪亚》、《五月女郎》等。]的帽子,露出不无庸俗的雅致神气,大摇大摆走过。第三个人身材弱小,用夺得的几篇无名的哲学短文将自己大肆抬高,因此他前身颇显堂皇,后身却破破烂烂,的确可悲。我发觉他正用一位拉丁作家的羊皮稿碎片,修补自己卑微的外衣。

        不错,亦有一些衣着考究的绅士,只摘取一两颗美玉,让其在自己的服饰中熠熠生辉。还有的注视着古代作家的服饰,仿佛只为吸收其感知的原理,获取其神韵。但我不无忧伤地指出,如上所述,太多的人易于采取修补方式,将自身从头至脚打扮一番。有一个才子我不应忽略,他穿一条褐色裤,外加绑腿套,戴一顶朴实的帽子,似乎颇喜田园风光;但是,其乡间漫游只局限于“普里姆罗斯山”[  在“雷根特公园”北面,可看到伦敦全景。]的文艺胜地,和“雷根特公园”的隐僻处。他用所有古代诗人的花环和缎带装饰自己,头垂向一边,四处游荡,懒散古怪,“喋喋不休于绿色田野”。而最引我注意的,是一位自负的老绅,他穿着牧师长袍,头部出奇:既大又方且秃。他呼哧呼哧喘着气走进屋,挤过众人,好像颇为自信。他捧起一部厚厚的希腊文四开本,忽然举至头上(头上戴着可怕的卷曲假发),威严地如旋风般离去。

        就在这文人学士的化装舞会达到高潮之际,突然四面响起“盗贼!盗贼!”声。我抬头一看,瞧,墙上的肖像竟然在移动!古代作家们先从油画布上猛伸出头,再伸出肩,奇怪地看着下面杂乱的人群,然后跨步而下,索取他们被掠夺之物,满眼怒气。随即人们四处奔逃,骚动不止,其情景无法形容。不幸的罪人带着劫掠品拼命逃跑,却徒劳无益。一边可见六个老僧剥去一位现代教授的衣物,另一边几位著名现代剧作家也遭到可悲抢夺。博蒙特和弗莱彻[  博蒙特(1584-1616),英国剧作家;弗莱彻(1579-1625),英国剧作家。两人合写十余部剧本。]一道,像卡斯托耳[  希腊神话中与波吕丢刻斯同为宙斯的双生子,即军人和航海者护佑神的狄俄斯库兄弟,已成为情同手足的同义词。]和波卢克斯,在战斗外围勃然大怒;坚强的琼斯[  琼斯(1572-1637),英国剧作家、诗人、评论家。]比他在佛兰德[  欧洲中世纪伯爵领地。]当志愿兵时表现出更多奇迹。至于前面曾提到的那位干净利落、身材矮小、编辑杂乱东西者,则用碎布打扮得五颜六色,犹如小丑,索取财物的古人将其团团围住,展开激烈争夺,如人们争夺帕特洛克罗斯[  希腊神话里特洛伊战争中的英雄。]的遗体。我发现很多人——我已习惯用敬畏的眼光视之——只好一丝不挂逃走,真为他们悲哀。此刻,我看见那位自负的老绅,头戴希腊式灰色假发,仓皇出逃,十个作家在后面大喊大叫。他们紧追不舍;他的假发转眼落掉;每次转身衣服就脱下一块布片。片刻之后,本来不可一世、堂皇富丽的他,却大为萎缩,惨不忍睹,冲出时身后仅飘着一丝碎片。

        这富有学问的底比斯[  古希腊博蒂娅的主要城邦。],发生的灾难如此荒唐,我因此发出一阵狂笑,幻觉顿时化为乌有。骚动和混战结束,房间一如既往。古代作家们退进画框,阴沉庄严地悬垂于墙上。总之,我在角落里全然醒来,书虫们个个吃惊地盯着我。除我的笑声外,这一切梦都是虚假的;而此种笑声在这庄严的圣堂里从未有过,圣贤们觉得真是可恶无比,让一群钻研学问的人大为震惊。

        这时,图书馆管理员朝我走来,问我是否有入场卡。最初我不明其意,但不久发现此馆系某种文学“禁区”,有其狩猎规则,若无特别证件和许可,他人不得擅自入内狩猎。一句话,我被视为彻头彻尾的偷猎者,欣然急速退出,以免受到那一大群作家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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