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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第章 渭水垂钓


“这么说来,在三兄提议重开三司会审之后,许翕立刻附议,而且援引成例,把这事定了下来?”

        送完新平郡王回到宫里,朝堂纷争的余波自然涌向耳边,菀青扶着杨吉的手刚下车,就听到了这个令她无比震惊的消息,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满腹的震惊都化作了疑惧和不安。原因无它,这太过反常,甚至完全颠覆了她对交易的认知,此刻,初涉权力的公主像一个初次玩弄弹弓就射下一对大雁的孩童,不仅没有惊喜,反而感到彻底的不解、茫然乃至无法接受——

        “杨吉,父亲下旨了吗?”

        杨吉肯定地点点头:“太傅病逝,萧尚书上表陈情,信王请三司会审,更不要说言官连日的穷追猛打了,许府丞是第一个理出章程的人,但也只是因势而为,能不能翻案两说,但重审已经势在必行了。”

        这下菀青彻底无话可说了,在这场震动国都的风波中,皇帝虽然始终消极以对,但并非毫无措施,那些身负监察之职的御史也不是吃素的,在康权停职前,就有好几个被视为阉党的官员因参与质举被抄了家,其中不乏高品大员,这其实是至尊微妙的妥协,想令朝臣就此止步,她与长姊联手,无非是想掌握几张利口,不断地制造“回声”,让舆论不那么容易过去罢了。

        掌权者亲口断下的案子,翻过来难如登天,她根本没想可以一击即中,但事情的进展完全出乎意料,譬如太傅的突然去逝,想到这里,菀青的眼神有些暗下来——她知道的,太傅其实走在十五日夜半,因上元佳节普天同庆,才拖至今日报丧。

        除此之外,信王固然比她预想的冒进了一些,可最大的变数还是来自于许翕许府丞。原来,以权力为诱饵,直钩垂钓也能钓上大鱼。那天论过《左传》后,她只是委婉地传达了对嫡庶不分的忧虑以及对他的拉拢之心,这位府丞便直接给信王如纵马飞驰的寻死之路上狠狠地加了一鞭子,并且打破了皇帝试图蒙混过关的可能……

        然而,她凭与生俱来德本能知道,任何利益的获得都要付出同等(这还算运气好)甚至昂贵数倍的代价,付出和收获的严重失衡正是她现在心慌的根源。是的,不管她找了多少理由来解释自己失控的情绪,不管这些理由看起来多么理智气壮,她都无法阻止一个更加冷酷、无情的声音在心底响起,告诉她真正的答案——

        “就这样简单吗?”垂发双鬟的公主喃喃道,这场改变无数人命运的灾难,将她所有亲近之人都拖入深渊的噩梦,可以如此简单地结束吗?

        身为天家人,她是离权柄最近的人之一,但身为公主,她分享血统带来的特权却从未品尝过权力的甘美,那些争权夺利的刀光剑影,曾无数次地令她感到切肤之痛,而她却只能选择沉默以对,可是现在她能够亲手推动的它的结束,乃至于轻易地将其终结,如此惊人的转变,不过是因为、不过是因为……

        菀青停下了走向蓬莱殿的脚步,既然情况有变,那她接下来的计划也该调整了:“杨吉,让他抽空来见我一面,别让人瞧见。”

        煦兴七年正月十七这天,结彩的花灯尚未撤下,针对阉党的清算就轰轰烈烈地开始了,后人翻看案宗发现,这场与煦兴五年萧氏谋逆案遥相呼应的风波,在事实决定了庄宗朝国本之争的结局。

        “乌鹭,去叫人把这些果子换了——乌鹭、乌鹭?”桐君好半天听不到回应,回过头去转头去找她,却看到她就在自己身后发怔。

        “你这是怎么了,从前不这样呀,是身体不舒服吗?”桐君伸手去试她额头的温度,乌鹭才如梦初醒躲开她的手道:“不妨事,我刚刚想岔了,这就去叫杨吉。”

        桐君无奈道:“回来,我已经叫染墨去了。”

        乌鹭转过身来,歉意地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勉强。

        “你在想什么?怎么魂不守舍的。”她忍不住问道。

        “你还记不记得,今年寒衣节的时候,公主在做什么?”好半天,乌鹭才细若蚊吟地问了一句。

        “寒衣节?”桐君有些疑惑,但还是回忆了起来,“因为鲁国公主的仙逝,急匆匆地赶回来,头一个月都人仰马翻的,我还真想不起来了……”说到这里,她觉得自己知道乌鹭为何忧虑了,遂安慰道:“你是犯了什么错吧,别紧张,等公主回来了认个错,她不会责备你的。”

        乌鹭淡淡地笑了:“是啊,公主不会责备我的。”

        桐君因为她的笑感到有些不安,刚想问什么,竹颖就走了进来:“公主回来了。”她只好按下疑惑,出去张罗。

        菀青由她们服侍着更了衣,饮下一杯热热的浆水,袖内新笼了两只香毬取暖,在火炉床上安坐,乌鹭跪在床边往铜炉内添上炭,用火箸拨近余灰,盖好盖子,正要告退,忽闻菀青道:“记得我放在八角箱里的东西吗,你现在去把它取来。”

        乌鹭的手颤了一下,随即欠身道:“是”。

        公主所说的那只钿螺玳瑁八角箱就搁在乌鹭看管的妆奁内,九只团窠莲花盒子拼接而成,绕中间的圆形盒组成八角,内置各色簪环、臂钏、花钿、脂粉,金银珠宝、琳琅满目,但乌鹭知道,她要的不是其中任何一样,而是当初将箱子交给她用作掩护的舆图。国朝有制,舆图藏之有司禁止无故取用,公主却在翰林院观看过《皇齐九州坤舆图》后,将其粗略地默了出来藏在八角箱内,之后更是数次前往窥测,归来后描补润色,使之不逊于原本,这是只有她们两个才知道的秘密。

        乌鹭将图取出来后就默默告退了,菀青独自端详着绢布上纵横的道路,心算从兄的路程,完全忽略了周遭的一切,直到杨吉前来禀告适宜,才带着图穿过回廊来到厢房内。

        “除了行宫,我从来没有到过帝京之外的地方,所以没有经验,”她将绢布铺在案上开门见山道,“依你看,郡王这一去赶得上吗?”

        来人也不扭捏,上前查看舆图后道:“若之前估算得不错,前后相差不会超过两天,只是不知谁前谁后罢了。公主不必寄希望于新平郡王,要破死局,非摧枯拉朽之力不可。”

        菀青叹道:“我本没有指望他做到什么,能拖延一些时间就够了。”低头看了一会儿舆图,忽然又道:“太傅一事,传过去又要几天呢?”

        “慢一些,但不超过四天。”

        菀青心里算了算时间,无声的哀愁像最昂贵的沉檀,甫一点燃,就充满了每个角落,她就在这无形无象的情绪中,做着最冷酷的判断:“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偏偏此事难以速决,不如先看信王下一步的动作,以长姊的谨慎,徐家肯定避嫌,盯紧魏家那几个人,必有收获,等他们有破绽了再做决定不迟——还有,许府丞这个人,你也找人盯住了。”

        信王刚刚拜官,朝中还未有自己的党羽,所靠只有亲戚的势力,盯住这些人也就明白他的动向了,他们显然就这个问题讨论多时了,至于许府丞,那人也觉得不容忽视,很快心领神会,颔首道:“此刻一动不如一静,剩下的交给我来做,公主静观其变就好。只有一点,信王选择出手,必然也是做了万全准备的,不可能仅专注于朝堂一道,请公主在事情有结果之前,务必小心谨慎,留意身边。”

        菀青点头允了,见他已有退意,取出一枚铜符道:“这段时间你或许需要出宫办事,用这个,可遮掩一二。”

        他接过来一看,发现是郡王府友的随身鱼符,不禁讶然,菀青见状解释道:“这是从兄走之前交给我的。”说完又苦笑道:“我和他再难毫无芥蒂,但信任还是有的。”

        他不再说什么,收好铜符,行礼后便离开了。

        位于帝京天街东二街永崇坊北门之西的一座民居,就是朝廷正六品詹事府丞兼知起居注许翕赁居的地方。这宅子不足一进大小,两间厢房围着一间正屋,看样子是从一户大宅中隔断出来的,独居的话似乎勉强有富余,好在带一个小院,青砖铺路,左边植一棵椿树,右边植一棵桂树,为主人带来一些好风水,收拾整齐了,青瓦白墙映衬着碧绿浓荫,也称得上雅致,一点玲珑的造景,足以显示居住者的匠心。

        但如果提前知道了是何人居住,这样的赞誉恐怕不会有——虽说太子名分未定,东宫官只是一个虚衔,可起居郎却是出了名的清贵文职、天子近臣,如此普通的一间宅子,还是租来的,即使装点上全城人的谀词,也与许翕的身份不相匹配。纵然帝京居大不易,可以一个六品官的俸禄,他足够在这个不甚繁华的坊内购买几进大院,但不知何故,多年来他一直坚持租住在此,从未搬家,也没有在院内增添一点装饰。

        当初年少雁塔题名、中博学鸿词科敕头,不是没有人踏破了门槛,或结交、或捉婿,将这有些偏僻的永崇坊一角挤得门庭若市,另有一些格外热情的,私下猜测凭他的文采风度必是世家出身,为了阿谀,当面以郡望呼之,称他为“许常州”。对此,许翕既不应承也不阻止,逼得紧了就一笑置之,没过多久,帝京官场上人人皆知这位新科进士是个滑不溜手的人物,又见他的住宅始终穷酸,出身想必寻常,渐渐失去了兴趣,而他本人就像屋前的那两棵树一样,不曾改换半分。

        这一日下了朝,许翕照旧驱马半个时辰回到永崇坊住宅,下马后直接把缰绳交给看门的老仆,回屋自去更衣,脱去公服再出来时已是一副道士打扮,头戴竹质小冠,青褐黄裳,外罩月白鹤氅,只少法帔,那老仆见怪不怪,顺手就把缰绳拴在了椿树上,显然是对这一切都习以为常了。

        这并不奇怪,许翕本就是当今朝廷中少有的修道之人,因为先帝闹出的“三清之变”,入朝的官员们多少有些闻“道”色变,民间问道之风再怎么兴盛,进了官场总要避一避的,在这些人中,许翕独树一帜,凡无明令要求着公服之所皆披鹤氅,惹得一众人为之侧目,甚至皇帝临时起意幸崇文馆听学,馆阁众臣接驾时也是如此。

        彼时,他还是一位九品校书郎。传话的小黄门一声“圣人至”,多少人忙着换下私服,身边人都劝他先行更衣,交好的一位同年急得要把自己的襕袍脱下来给他披上,更多的人则幸灾乐祸等着少年进士不期时的摧折,从云端落到泥里。他却云淡风轻地拒绝,然后出迎施礼如仪。

        皇帝果然注意到了这副道家装扮,打量一番后笑道:“宫里多年不见此装束了,卿何故与众不同?”

        许翕叉手道:“无它,性之所至而已。”

        皇帝闻言亦一笑置之,这件事遂传为美谈。帝王宽宏的雅量与臣子的名士风流,都是人们津津乐道的对象,这桩与古人小品异曲同工的趣闻被大肆传播,流传之广不亚于他连中贡举和博学鸿词科,从此许翕在帝京居民心目中的形象,由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惨绿少年变作不食烟火的世外高人,格外飘逸出尘。因为这个名声,多少节度使求贤若渴,延请他到藩镇担任幕职,皆被许翕义正词严地拒绝了。自此他在帝京的仕途一帆风顺,成为了皇帝的宠臣之一。

        眼下,飘逸出尘、忠君报国的许道士在院子里铺上茵毯、设好几案,开始焚香烹茶。鼎沸的水声中,他从容地筛好茶末,搅动竹夹调和盐粒,注汤育华止沸,茶香氤氲开来时,他开始思索一个问题:是信王的人先来呢,还是惠然公主的人先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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