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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顾维廷的院子不像梁家,也不像顾家,没有深院水榭假山长廊,是个偏西洋的新建筑,一座三层的洋房,前脸是巨宽阔的院子,夹道两边有两块花坛,一块种的是鸢尾打了花苞,另一块光秃秃的,在宽敞明亮的新苑里显得格格不入。

        进了门梁婉就想跳下来,顾维廷没让,愣是抱着她去二楼,拐角第一间房,一看就是他的房间,干净整洁,靠窗摆了两张桌子,一张宽一些,上边放着纸张墨水和几本书,另一张小一些,桌面上什么都没有,梁婉走进摸了摸,还很新,用的是刷油的古法保护木质,纹理清晰又平整。

        他放下梁婉就冲进屋里的小隔间换衣服去了,回来穿的是厚实不少的长袖长裤,他递给梁婉一套衣服,梁婉没接,像个木桩子一样任他摆弄。他剥下自己的大衣,又解开梁婉原本当做外衣的夹袄,手有些抖,动作也慢了下来。

        解到底下两颗扣子的时候放弃了,有些无措的抿了抿唇,不知道怎么让梁婉乖乖换衣服,想了想迈步去书桌抽出一张纸,钢笔在页边划了划,留下很不像顾维廷风格的不规则线条,然后在中间写下“婉婉听话,别着凉”几个字,笔盖也没合上,转头要拿起纸条给她看的时候,惊的杵在了原地。

        梁婉没去隔间,就站在方才的地方一层层脱衣服,顾维廷扭头正看见梁婉背对着自己解开小衣,露出光洁的肩膀。

        他应该别开眼去的,心里有个声音提醒自己,但没舍得,眼睛一错不错的跟着看,心里一阵酸涩,她像在惩罚自己,借他的眼睛施刑,也让他跟着一起受刑。

        果然梁婉换好了衣服转过身来看着他时,眼里带着自暴自弃的嘲讽,不知道是在笑他还是笑自己。

        当晚顾维廷果然开始发烧了,又或者更早,早在他脖颈滚烫的时候就开始了。但梁婉不知道,或者是知道了也想装作不知道,她想着自己没名没分的被接来这里,跟着当初同她悔婚的人,如果做姨娘,见到梁宁是要依着家里的辈分叫妹妹,还是要按跟了顾维廷的次序叫姐姐。世事总是这样,越荒唐越好笑。

        好在她听不见声响,顾维廷也没一直在她眼前晃,夜色浓重之前就自己收拾去了客房,所以晚上楼道里的灯亮了一夜,她只是翻了个身背过去躺。

        第二天一早梁婉是被饿醒的,她打开房门,楼道里站了几个人守着对面的屋子,她抬手敲了敲自己的门,没人理她,像是根本没看见她一样。

        梁婉点点头,明白这不一定是顾维廷的意思,但应该是她昨晚没去照看顾维廷让一大家子都跟着不高兴了,憋着劲儿要跟她撂脸子。

        只有拐角处一个年岁大些的阿姨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下了楼,不多时端了一碗葱花面送上来。

        梁婉疑惑的看了看她,指了指其他木桩子,是在问她为什么跟旁人不一样。

        那阿姨自己端着面进了屋,可能不大识字,看见桌上的白纸,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写字。想了想,朝对门一指,又比了个拇指。

        是说顾维廷对她好嗯,瞧这门口一大帮,应当顾维廷平时对他们都好,所以才看我不大顺眼吧。梁婉笑着点了点头,要坐下吃面,却叫阿姨伸手拦住了,阿姨又指了指她,也比了个好。

        说我是好人不应当吧,我不是给顾维廷折腾病了一眼也没去看。

        阿姨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不知道怎么让梁婉看懂她的意思。忽然好像想到了什么,转过身去翻梁婉睡的乱糟糟的床,掀开外边的床单,里边的褥子绣着一双丑鸳鸯。

        成亲的被褥整日睡在底下梁宁嫁进顾府的时候顾锡山还活着,两个儿子没分家,铁定不是住在这间院子,这是分了家之后顾维廷特意带来的是每个嫁给他的姑娘都得躺过这套褥子才算礼成

        梁婉眨了眨眼,示意知道了。没想到阿姨见到她这样的反应一下急了,又是摆手又是跺脚,伸出手指对着她比了个一。

        我是第一个睡这套被褥的那看来顾维廷还算有良心,没让我同梁宁掰扯不清。

        阿姨几乎要把褥子拽下来,也不管床单卷在里边,非要把丑鸳鸯竖起来给梁婉看。

        真是丑,针脚都是乱的,鸳鸯的眼睛像是随便扎了几针围了个圈,里边都没填满。梁婉乐了,顾维廷不仅喜欢让小老婆睡鸳鸯床,还喜欢这么别具特色的丑鸳鸯。

        阿姨见她瞧见了,又把褥子胡乱堆了一把扔回去,指着对门,右手拇指食指捏起来,手腕翻了翻。

        居然是顾维廷缝的,也对,要是裁缝铺缝的保准几年都开不了张。

        梁婉稀罕的伸手摸了摸缎面,感觉阿姨忽然向外走了几步,抬头见顾维廷正站在门口,扫了眼她,又扫了眼褥子,脚步僵硬了许多。

        他面色很不好,嘴唇也是干裂的,额角还冒着虚汗。

        梁婉想了想,坐回桌边,举起筷子朝他挥了挥,示意他过来吃饭。

        哪知顾维廷注意到桌上的一碗面条之后面色更加不好了,扭头就走。不多时就回来了,带着方才的一帮木头桩子鱼贯而入,顷刻间把明明十分宽敞的桌子堆得满满当当,桂花糖藕和腌笃鲜放在她跟前,糖醋鱼在正中间。梁婉想起来了,是她7岁参加顾家大公子的生日宴,当时桌上就是这些菜,她个头不高,虽然喜欢腌笃鲜和糖藕却被娘亲教着不能起身夹菜,所以吃的很少,下午娘亲把她放在花园跟一群年岁相仿的小孩子玩,有个小男孩不大爱说话,一个人窝在花坛边上,她觉得好奇,就蹲在他面前,也不说话。后来他站起来拉过她的手腕就走,七拐八拐的去了厨房,他俩就站在厨房的门口,听着里边唰唰的水声,不往里进,也不往回走。

        然后院子里有人洗完抬了个头,看见两个孩子,没多问,牵过男孩就领去了旁边一个又破又矮的小屋。梁婉没见过这样小的房间,更没想到宽敞气派的顾家还能有这样的房间,但年龄小,更多的是好奇,鄙夷是没有的,只知道兴冲冲的往里走,瞥见墙角的蛛网惊呼出声,被另一双小手捂住了嘴。

        那小手真是捂得死紧,梁婉吓得下意识就要咬他,可直到尝出了血腥味也没见那人撒手,只能轻轻拍了拍,示意自己不喊了才得以喘息。

        方才领她进门的人回来了,端上好几道菜,屋里的小桌明显不够放,所以后边再上来的都是几道菜放在同一个盘子里,但泾渭分明,菜汤互相也不挨上。

        梁婉确实有些饿了,桌上摆着三双筷子,她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要等大人回来,但小男孩伸手捞过桌上的两副筷子,还不忘递给她一双。梁婉矜持的接过来,小脑袋瓜里还在打架。小男孩却说让她等等,自己接过筷子熟练的把每道菜上边的一层都夹出去扔在桌上,然后撂下方才的那双,捡起无人认领的第三双筷子开始吃饭。

        真是个怪人,挑食也同寻常人不大一样,好像每道菜都看着不顺眼,恶狠狠的剜下一筷子之后才能吃得下。

        后来梁婉知道了原因也依然觉得顾维廷是个怪人,他这样嫌弃顾家人,却也在顾家过得很好。

        顾维廷不大吃得下,发热一夜还有些头疼,但想到这是他同梁婉时隔多年第一次同桌吃饭,还是强迫自己扒了几口,味同嚼蜡。

        我不是在怪他。梁婉对着顾维廷苍白的脸,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顾维廷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没告诉我他要娶的人不是我,被辜负心意都是我自己的事,我只是怪自己,非要自轻自贱同他一起,没一根白绫吊死,全了娘亲的名声。

        他可能也是喜欢我的,哪怕当初掀开盖头底下是我的脸,也是愿意的,即便比不上娶梁宁那样开心,也是愿意的。

        于是梁婉笑了笑,夹了一片藕放在他仍然满满当当的碗里,顾维廷伸到一半的筷子登时就缩回来,夹起这小小的一片藕仔细端详了片刻,而后一连啃了好几口。梁婉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开始发热了,只注意到他筷子头有些颤抖。

        直到梁婉又夹了一小块粉蒸肉给他,他才狠下心长大口给精雕细琢好半天的藕片一个痛快。

        梁婉见过他小时候吃饭的样子,同现在一般无二的慢条斯理,不由感慨顾维廷自幼便是个心智坚定的人,面对残羹冷炙和珍馐美味都不动如山,所以才能沉下心,也狠下心,在顾锡山死后几乎是踩着顾维钧的脸夺了权,却让顾锡山的旧部吵吵嚷嚷半天连个小浪花都没翻出来。而这样的人,多年前笑着给她递过来一枝花,她还红着脸接下,心里给他盖上了个温和有礼的章,这样想想,自己可能没什么识人的眼光。

        吃的差不多顾维廷招了招手,方才的阿姨端上一碗黑乎乎的药汤,闻着都感觉舌尖发苦。顾维廷接过来放到梁婉跟前,拿了把新勺子,想了想跑去桂花糖藕的碟子里舀了一勺蜜,放在药汤里搅了搅。旁边的阿姨惊呼了一声,顾维廷没理她,其实梁婉也觉得顾维廷胡闹,药是药,哪有往药里拌花蜜去苦味的。但还是很是配合的接过来慢悠悠全喝了。从头到尾没有问自己喝的是什么。

        这样如果有一天他给我喝的不再是药了,我也不用知道,如果他不想对我好,或者他不能对我好了,都不用告诉我,这样很好。梁婉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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