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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


梁婉开始有种自己是一株菟丝子的错觉,她惊讶的发现在顾维廷隔天深夜回来的时候自己还十分清醒,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在等顾维廷,但她确实辗转反侧了许久并且在听见熟悉脚步声的时候感到心跳明显的平稳下来,那是一种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安抚和平静。

        梁婉的耳朵越来越好了,她从先前听见别人忽大忽小的说话声还需要猜测很久还原意思到现在已经几乎可以像从前一样听清楚话了。尽管她依然装聋作哑,只在需要的时候用笔写下寥寥数语,但她自己心里清楚这是不一样的。原本她已经用一年多的时间适应了安静的世界,可以保持沉默,可以不尝试沟通,但当世界恢复吵嚷的时候,她真的陷入了难以克制回应本能的痛苦中去。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对顾维廷可能产生了一些需要。遗憾的是她仍然没有做好表达出这种需要的准备。

        白天她再尝试往二楼右手侧的方向走的时候,郑阿姨发现了她,顺带告诉她说,那些屋子都不是很常用,顾维廷出门的时候会特意嘱咐佣人锁好每间房。梁婉头一次问郑阿姨,顾维廷的太太在哪。得到的回答是茫然和诧异,至少在郑阿姨的世界里,顾维廷是个没有夫人的孤家寡人,这套庭院从来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女主人。

        梁婉敲了敲顾维廷的门,顾维廷正满脸疲惫的坐在靠椅上,闻声抬起了头,见到是她并没有多少惊讶。

        他熟练的拿起笔开始写字。梁婉注意到他抽出纸之前,首先移开了一摞白纸上的笔记本,是接她回来时有意让她翻看的那一本,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却并没有给她。

        “我这些天有些忙,没有提前告知,抱歉。”

        他并不打算解释自己在做些什么,梁婉感到一丝奇异的委屈,好像自己每天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视线内,而他却常常游离于她的世界的边缘,去看看外边的太阳。

        “你什么时候打算同我解释一下梁宁与”她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说服自己写下了“父亲”二字,她问顾维廷,梁宁和她父亲在哪。

        他的疲惫肉眼可见的加重了,手肘撑在桌上,十指交叠,很久都没有想好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梁洛文死了,梁宁跟着顾维钧一同消失了。”

        他如是答道。

        梁婉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些,从他当日大摇大摆的闯进梁家院子里那一刻起,如果梁洛文还在,必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何况她已经在这里住了小半个月,有心探问的人都能知道她的去处,她却迟迟没有等到梁洛文带她回家的口信。

        “怎么死的。”

        她脸上没有浮现出任何类似迟疑或悲痛的神情,迅速的接纳了现实,要求一个平铺直叙的解释。

        “日本人做的。”

        “与你有关吗?”

        “……有。”他很厌恶这种时刻,所以逃避到了今天,可惜在这样一个平常的深夜他不得不展开讲述一些并不美好的回忆。

        梁婉没有着急追问,他知道顾维廷会给她一个解释,这一刻她也陷入一丝矛盾,梁洛文再是薄情寡恩也有生养的情分在,而顾维廷……

        面前的人忽然深吸了一口气,“我可能一直都想错了”他说,但并没有把这句话写在纸上,他只是慢慢讲述这个故事,把一些关键字写下。梁婉一字一句都听的很清楚,也还是配合的把视线固定在他的笔尖,她不太想在这样的时刻凝视他的脸。

        “我一直觉得许多事情结束之后我可以一起给你一个解释,但我也很清楚你并不贪图我对你这点好,我每天都叫人锁好了窗子,因为我总觉得你可能有一天会轻飘飘的跳下去。”笔尖压在纸面上洇出一个芝麻大小的黑点,顾维廷才写下梁洛文的名字。

        “你父亲公然反对市面上的白粉买卖触怒了日本人的利益,他当初能坐上这个位子你舅舅周容海帮了不少忙,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内情。”当看见她双眉紧锁的时候,他有些动摇。

        梁婉确实不知道舅舅参与过父亲的生意,实际上早在母亲嫁过来后就与周家渐渐断了来往。周家是抚临的名门望族,祖宗几代在满清政府还存活的时候也任职过朝中要员。后来革命几次不成,民不聊生,周家当时的掌权人周绍秦拍了板,在抚临当地推行自治,重整农桑,流年不利颗粒无收的时候,周绍秦豁出了脸求了当时周围村镇城市认识的所有能人,买米借粮,愣是熬过了干旱的灾年,转过年来抚临缓过这口气,民众自发凑齐粮食还给周围村镇,周绍秦也顺理成章成了民众心中的领袖。

        但也正因有这样的经历,周绍秦对发国难财的乡绅商户最是瞧不上,传下来到了周容海与周萍这一代,家里仍然有这样的规矩,却没拗得过周萍偏偏看上了梁洛文,这个没什么大本事的小商贩。周容海几次拦着父亲动家法,周萍被罚着跪祖宗祠堂都不松口,最后周容海心一软,悄悄放跑了妹妹,又自己偷摸收了梁洛文的庚帖,替周萍说早先有了婚约,这才堵住悠悠众口没说是私奔。

        但即便如此周萍在抚临还是活不下去,只能跑到隔江的顺远定居。在梁婉印象里舅舅只是个模糊的形象,母亲也不常提起,只是她小时候有一日,母亲曾抱着一盒妆奁哭的伤心,她说舅舅在他儿时曾自己打磨了支木簪子送给她,偶然看见难免睹物思人。

        但自打周萍死了,梁婉再没见过那支木簪。所以当顾维廷说出舅舅参与帮过父亲的忙,梁婉的确满是不可置信,毕竟整个周家对梁洛文都不大认同,当年舅舅能放跑母亲已经做的仁至义尽,竟然还会爱屋及乌拉了父亲一把。

        梁婉抿了抿嘴,顾维廷察觉到她平静了许多,继续开口“后来他领了妾进门,你母亲又过世,尽管梁洛文算有手腕,但他也清楚周家不会再拉他一把了,除非是……。”除非是为了我,梁婉想。母亲死了,梁家如果还有什么是能让周家动摇的,也无非是母亲留下的唯一血脉了。

        “我在筹军饷的时候找上他,他说愿意从商会收益抽成给我,条件是他要跟顾家搭上关系,把女儿嫁过来。”这样日本人也要忌惮梁洛文的背景,不敢欺侮到他头上。

        “但他没有如约把你嫁过来。”顾维廷说得很小声,只在纸面上写下“违约”两个字,又在旁边标注了一个名字——顾维钧。

        “顾维钧找到你父亲说只要你不嫁给我,就会帮你父亲。”

        梁婉想到的顾维廷不会想不到,以梁洛文的立场,的确需要一个坚强的后盾,如果把自己作为筹码留下,周家尽管不会出手帮忙,但也一定不会暗下黑手,毕竟她也顶着梁这个姓氏,梁洛文一旦倒了,她就连名义上的庇荫都没有了。而面对顾维廷与顾维钧,他只需要做出选择,选择顾维钧,可以获得顾维钧的支持,还能把她留下,继续牵制着周家,而把她嫁给顾维廷,就只能把唯一的退路系在顾维廷身上,还要严防周家可能的怒火。

        傻子都知道怎么选。梁婉觉得有些悲哀。

        忽然顾维廷伸手拉了一把,梁婉一时不查跌坐在他腿上。这是一个有些暧昧的姿势,但此刻梁婉并没有什么心情去思考与礼数相关的问题,顾维廷伸手继续写字,连带着圈住她。

        “顾维钧是骗他的,顾维钧才是那个想跟日本人合作的,我没见过这样蠢的人,他与日本人相约一同出兵,他北上走水路穿澄江直捣抚临,日军绕去芜州从外围包抄,拿下抚临之后划拨芜州与抚临的三成土地给日本驻军,七成土地收归顺远军麾下,与虎谋皮。可笑他瞒着我父亲做这些,是在等我父亲的嘉奖,等他把我赶出顾家,做回下贱的私生子。”他的语调过于平静了,梁婉有些想打断她,但很遗憾自己尚且不能走出悲哀。

        “你父亲是他送日本人的开胃菜,一个商会会长的位置。而我知道这一切。”梁婉按住了顾维廷的手没让他开始一段类似忏悔的剖白,她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要说自己尽管知道这一切,但没有救他,甚至隐隐在推波助澜。他眼睁睁的看着梁洛文死在日本人手上,又找了个合适的时机出现,只带走了她。

        此刻的顾维廷与白天仿佛不是同一个人,梁婉有种错觉,尽管顾维廷嘴上说着怕她不想活了,自己也曾想过这件事无数次了,此刻他褪去沉稳谦和,变成了梁婉非常陌生的样子,那是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漠,里边夹杂着可怜。

        他开始陷入到一种近乎疯狂的情绪,他没理会梁婉的制止,一边说一边写,“我不会救他的,再来一次也是一样。”

        忽然他放下笔收紧了双臂,这是第一次梁婉知道顾维廷有这样大的力气,像要把梁婉融进自己的骨骼血肉,痛的她无法喘息,但这种痛苦很短暂,须臾之后顾维廷就放开了她,重新将手方回桌面有规律的敲击,像是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觉,只有梁婉的痛苦是真实的。

        “你是不是还想知道他们在哪?”

        “顾维钧没死,他在我母亲坟前,他要消失在世人眼里日日赎罪,你说他当初为什么要说只有我母亲死了我才能进顾家的鬼话呢。”

        梁婉是这一刻清楚的意识到了顾维廷的挣扎,他几乎分裂成两个对立的个体,白天的那个告诉他要去做谦和有礼的好人,要把污垢藏在身后,夜晚的这个却不可自控地带上偏执,可能他从小就是这样,在无数个日日夜夜,当他蜷缩在顾家那个小屋吃冰冷剩菜的时候,他就在说服自己,要冷漠,要保守秘密。

        说完这些顾维廷又恢复成原先那样彬彬有礼,眼里闪着关心和歉意,他扶起梁婉,微笑着问她还有没有其他想知道的问题,以及明天自己会尽量抽出空来与她一起吃饭。

        其实他告诉了我太多事情,比如有人真心疼爱我,比如我可以找一个素未谋面的亲人求助,选择离开这里。梁婉有些痛恨自己此刻的清醒,她敏锐的察觉到即便是情绪失控的顾维廷也并不该暴露出这样多的问题,顾维廷真的在做一些结果不可控的事情,所以借着方才的时机,艰难的展示自己痛苦和卑劣的一面给她看,也给她选择的机会,虽然他的本意并不一定想让她离开,但如果她决定要离开,他并不会阻拦。

        梁婉装作无意的点了点头。她没有在短时间内想好怎样面对眼前这个人,在小屋子待久了,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有点疯狂,也有点深入灵魂的漠然在身上。顾维廷流露出来的或真或假,但总之并不需要一个装模做样的安慰或爱抚。他知道顾维廷需要什么,要么她现在就开口说话,表明自己不愿意对他再有任何伪装,要么她问顾维廷能不能帮他准备好去抚临的车票。

        但更多时候,面对两难的问题,人们都会默认安于现状是种安全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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