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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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维廷不算是个好人,至少他没有宽恕顾维钧的心,甚至对于顺远城里五万积弱残兵不抱有同情,但这不重要,他不必是个菩萨,所以他可以需要有人在家等他。
我们是这样别扭的活着,她想。如果顾维廷死在战场上,那他们此生距离最近的一次是那晚的拥抱,那甚至算不上一个拥抱,因为她当时甚至没有丝毫羞怯和心动,亲密的仪式回想起来居然只是肋骨下的隐隐作痛。
顾维廷的嘴太硬了,说不出一句好听的话,又太软,一片糖藕要吃上七八口才能下咽。他笨拙的连让她留下都不会,只是装作发疯发脾气,要把自己血淋淋的展示给她看,希望把她吓跑了。
梁婉扑哧一声乐了,在这逼仄的小木屋,在门外呼啸的北风里显得格外突兀。自己竟然在他面前换衣服,真难为顾维廷这个小和尚,真吓得连晚上见她都不大敢。顾维廷可能是这世界上对她的躯壳最感兴趣也最不感兴趣的人了,他不愿意让她淋一点雨,为此发烧难熬了一夜,却在知道自己可能要死的时候,把她完完整整送走了,一点逾矩都没有,像赏花的游人,没有摘花,只是靠近闻了闻。
所以治好我的耳朵做什么呢?梁婉纳罕。为了让我健健康康高高兴兴的嫁给别人做太太吗。
“郑阿姨,你说顾维廷有没有想过要三书六礼娶我过门呀?”她晶莹的泪珠还挂在脸上却扬起了一个柔和的笑。
郑阿姨没有答话,是想让她赶紧离开这里,去往安全的地方。
梁婉忽然伸了个懒腰,那是个十分不得体的动作,在她十岁之后几乎没有这样过,遑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但她此刻觉得自己就像个小孩,顾维廷帮她把生死病痛都挡在尘嚣之外,所以她可以很自由。
“她为什么会锁住二楼的屋子呀。”她没有看向某一个人,她在向面前的十几个人发问。
可惜没有得到回答。
“梁宁与他拜成了天地吗?总不会写进了顾家家谱吧。”
她没有等什么回答了,伸手拨开眼前层层叠叠的身影,有人想拦着她,她只是淡淡的一眼,她说“拦我做什么,我不是她的夫人吗,这里难道不是我家。”
于是没有人再伸手阻拦,郑阿姨深深的叹息,选择跟上梁婉的脚步。梁婉的目标很明确,她叫人打开二层所有房间的门。然后依次走进去。
那是四个空荡荡的房间,除了上次进去的衣帽橱之外,剩下唯一一个不空的房间是搭建了个小小的戏台,说是戏台只是个高些的木板,李苑读书的学校里老师的讲台约莫也就是这样。但梁婉还是一眼认出这是戏台,因为戏台对面只有一把椅子,那是属于听众的,而靠墙的柜子上摆满了从梁家带来的老物件,周萍的盔头放在正中间。
梁婉觉得顾维廷是个深谋远虑的人,在她还没能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已经谋划着要她唱戏给他听。
忽然梁婉的视线被盔头下边的红色吸引,是顾维廷的本子。她翻开第一页,依旧写满了14年,第二页的照片这次被牢牢粘在本上,她轻轻抖了抖书页,没有掉下来。
她翻开第三页,顾维廷的笔记还很稚嫩。他说她是第一个不鄙夷他这个私生身份的大家小姐,她愿意跟他玩,不嫌弃他的住处,也不嫌弃与他同桌吃剩饭。
第四页。顾维钧的生日宴没什么好的,但我今天在花丛里捡到了她的照片,可能是偶然遗落的,我想过还给她,但我找不到她了。
第五六七八页都是关于这张照片。
第九页。我借着祭拜母亲的名义出来走走,正好见到她挽着她母亲的手出来买糖糕,我走遍了这条路上的所有花店,都是卖百合和月季,我觉得不衬她,跑去好远才找到鸢尾,但回来的时候她已不见了。天色有些晚了,她是该回家了。我可以每个月的这天都来这条街走走,要提前准备鸢尾花。
第十页。今天没有遇见她。
第十一页。今天也没有遇见她。
第十二页。今天也没有遇见她,我不禁怀疑她是否不会出现在此地了。
第十三页。今天没有遇见她,但我学会了种鸢尾,下次就能送自己培育的花了。
第十四页。今天没有遇见她,刚好我的花开的不是很好,我把新买的一并种在土里了。
第十五页。今天没有遇见她,我的花快要过了花期,如果下次依然不能遇见她,我就去问郑阿姨怎么延长花季吧。
第十六页。今天遇见她了。我的花开得还算好,她有些脸红,我没说什么冒犯她的话,只把花递给她问能不能收下,她点点头。我忘了问下次还能不能见她。
第十七页。我的花谢了,郑阿姨说花期再久也熬不过一整年,下次见她带木风铃吧,不知她会不会喜欢。
第十七页往后被撕掉了很多,本子装订的缝隙留下碎纸的痕迹。
梁婉往后翻了翻,发现他隔了很多页才重新开始写。
第一页。娶。
第二页。娶。
……
每一页都是一个“娶”字,梁婉知道他想说的话其实很多,但千言万语只汇聚成这一个字,他对自己许诺会娶她回家。
翻到最后一页没有格子了,那是一张空白的底,上边写了三段话,这墨迹梁婉认得,是他书房里的那瓶。第一段他写的是“不娶也罢,是我对不住她。我是拜过堂的人,她是干干净净的月亮。”
第二段:腌笃鲜与糖藕她依然爱吃,我却觉着有些甜了,等她不必再喝药须得控制些甜食。
第三段:她不信我,我着实有些心伤。但我与她今生的缘分就该这样,明日我便放她走了。
她知道顾维廷说的是她不愿意告诉他自己耳朵好了的事。他以为顾维廷会继续说自己有多心伤,夜不能寐也好,暗自垂泪都行。但他没有,他说我们的缘分就这样。
梁婉抹了把脸,把本子抱在怀里珍之重之向对面屋子走去。她想穿一身好看的衣裳,他要去找顾维廷,如果顾维廷还活着,她就唱一段给他听,但不唱《亡乌江》了,寓意着实不大好。如果顾维廷死了,她就给他收殓,回来拜堂。
我又没嫌弃你拜过堂,你纵然不是个干干净净的新郎,也没叫过旁人夫人,没叫别人睡了你那一褥子丑鸳鸯。你既然治了我的耳朵,总的让我听听真心话,再不济也得夸我一句漂亮。
梁婉走进上次那间房,一进门还是三层的橱柜,这次她发现顶上那层不再是空空荡荡了,是块显眼的红色,她伸手取下来,边边角角绣着的金线很是规整,若不是打结的地方看着眼熟,梁婉就猜不出这是顾维廷的手笔了。红盖头,真是好看。
梁婉把盖头揣进怀里,这次走进去里边的隔间。郑阿姨跟着进去,说这个不是顾先生做的了,这是她做的,但顾先生非要亲自在衣角的里边缝一个婉字。所以她开工的慢,到现在也没做完,裙角的团花才开了一半。
梁婉回头笑眯眯的看了看郑阿姨,一连说了三遍真好看。
郑阿姨大致明白了梁婉的用意,准确的说她也觉得没人能在看完顾维廷留下的点点滴滴后还能毫不在意,但她没想到平素里温和柔顺的梁婉性子这样执拗,她现在铁了心,如果顾维廷死了,她也要陪他一起。
但她也没了的话,顾维廷这些年的念想不是也没了吗,所以郑阿姨还是想拦,梁婉没等她开口,“郑阿姨,我此刻才明白夫妻是什么意思。”对面的老妇人当即哽住了即将冲出口的话,只看见梁婉的脸上爬满了泪。“拜了堂又怎样呢,我不曾在意过这些,他等了我十四年,我总要还他,便是这辈子不能嫁给他,我也要随他一起投胎,下辈子还给他做新娘。”她把目光投向窗外,“夜里凉,成亲要趁早。”随后一把关上了里间的门,要把没缝完的嫁衣往身上套,嘴里还在絮叨,“他要你们叫我一声夫人,我今日应了,就该同他生同衾,死同穴,我现在姑且算是没有家的,我们梁家没个男人了,他现在也是姓顾的里剩下的身体康健一个独苗,我们一同天为被地为床的躺着,也能算是家了。便是之后死在万人尸堆里,也算全了念想。”
郑阿姨没忍住,五十多岁的人了眼泪跟着一把一把的抹,腾出手给梁婉仔仔细细的穿嫁衣。边角有些缝衣针没取出来,梁婉就像不知道疼一样,还是死命的往里套。
等到好不容易穿好了衣裳走出门去,当初杵在门口不给梁婉找些吃食的一群木头桩子都红着眼眶,一声声叫梁婉“夫人”,梁婉挨个喜气洋洋的应了,叫他们谁知道顾维廷在哪,赶紧给她送去,送去临近的街口就好了,免得枪林弹雨的给他们不走运的挨上一个子。
“夫人留步。”身后走出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梁婉认得他,是时常守在顾维廷门口的一位,另一位较他黑些,也更矮些。
高个子说“我们司令府不办寒碜的婚礼,夫人如若信我,等我一盏茶的功夫,我定让夫人风光过门。”
其他人都跟着应了一声,梁婉其实并不想等了,但有人用这样期许的目光看着她,竟让她想起进门那天她没能窜出车去,顾维廷等在雨幕后的双眼。恍惚间梁婉惊觉自己才是疯魔那个,方才竟然想着,顾维廷倘若现在已经咽了气,可千万不能合眼,哪怕是什么死不瞑目她也认了,什么民间传言招惹邪祟她都认了,这盖头绣的已然这样好,是放到市面上都能有个不开眼的愿意花钱买的,他若是活着的时候没看过一眼,她便要做鬼还时时穿着这身衣服了,还投什么胎,奈何桥黄泉边找啊找,一晃过去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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