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小山村

过年回家的火车票不好买，林真真去火车站看过好几回，售票大厅都挂着“售罄”的牌子，排了好长时间的队去问售票员，总是说不上几句话就不耐烦起来，后面排队的人也跟着催，只好走人。

        最后还是公司集体订票，她才买上了票。

        本部的同事几乎都是深市本地人，自然用不上买票，但门店大部分店员都是周围农村出来打工的，一年也就回去这一趟，陈总让小黄去帮她们全部订了火车票。

        之前家里一天几乎三道电话，自从她把工资和奖金都寄回去后，电话突然就少了下来。

        她想来想去，主动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还是打到村口的小卖部去，告诉妈妈她回去的时间。

        过年的火车上总是充满各种味道，加上天冷人家不愿意开窗，那味道更显得神秘而复杂。

        林真真很幸运地拥有一张坐票，靠在她椅背上的那位大哥显然也很羡慕她的坐票，大半个身子几乎都靠在她身上。

        一股陈年的烟草混杂着汗味，以及其他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直往她鼻子里钻。

        如果不是被熏得脑袋都发疼，她肯定不会开口，毕竟大过年的，谁都想好过一点。

        但她开了口，这位大哥还是装作充耳不闻，甚至还开始擤鼻涕。

        林真真怀疑他是在故意报复自己，她没办法，只能紧紧抱着自己的包别过头去，那里面有她的证件，一个月的工资和陈总发的新年红包。

        当上店长之后，不仅工资比以前高了一大截，公司里还给她买了五险一金，她头一回觉得，自己好像离“深市人”这个身份也不是那么远了。

        终于下火车，她还得坐班车到县上，再花几块钱坐摩托车到村口，最后一路走着回家。

        路边还有没化完的雪，混杂着泥水，打湿了她新买的鞋。

        这双麂皮短靴是她前几天和冷羽姐一起去买的，她一穿上就舍不得脱下来，一双近百元的短靴和平时穿惯了的十来块一双的帆布鞋真的不一样，轻巧又暖和。

        但她还是不打算要，才挣这么几个钱就开始大手大脚，用她妈的话来说，就是“骨头飘了”。

        她开始工作了，算是进入成年人的行列，回去得给亲戚家的孩子发红包，回家去说不定还有多少用钱的地方，还是省着点花比较好。

        “过年都不给自己买件新衣服、买双新鞋子呀？”

        那导购慢慢把鞋收回盒子里，说出来的话轻飘飘的，但林真真知道，她肯定是看出了自己的囊中羞涩。

        就是这句话，让林真真下定决心给自己买这双鞋。她出来打工快一年，吃穿住行，几乎每一样都是从牙缝里省钱，一年到头，总得对自己好点。

        冷羽也跟着笑，“就是嘛，真真你穿这双鞋很好看的，我也要买一双，配针织裙肯定好看。”

        她脸上有点红，买这双鞋完全是凭着一口气，还没想好怎么穿呢。

        但裙子肯定是不能再买了，她回家得喂猪做家务，新衣服都弄脏了。

        拎着大包小包还没走到家门口，就听到有人在吵架，夹杂着鞭炮火|药味儿的冷风里，声音一高一低有些听不清，她走进院子里，才瞧见妹妹红着眼睛出门。

        她出来打工，妹妹就跟村里媒人介绍的对象结了婚，婚礼那天她都没能赶回来，来回一趟火车票太贵了，那时候刚出来打工的她根本负担不起。

        “小妮，你怎么了？”

        林小妮一抬头，这才看见姐姐，连忙把到眼边的泪水全部收回去，“没什么，出来拔两把小菜。”

        “你眼睛怎么回事？”

        林真真往院子里看了一眼，腊月二十九该在女方家过，大冷的天，妹夫只穿了一件皮夹克，缩着脖子站在屋檐下抽烟。

        “被冷风吹的，妈还在灶台上，炒菜差点小菜叫我去摘，姐你先进来坐吧。”林小妮用袖套擦擦眼睛，上来接她手里的大包小包。

        就算不说，林真真也猜到了大半，妹夫站在一边装死人，她也懒得搭理，只顾着跟妹妹说话：“我给你买了一件外套，一会儿你试试。”

        妹妹身上穿的还是结婚以前当姑娘时候的衣服，虽然洗干净了，但还是旧了，大过年的简直不像样子。

        这件衣服其实她自己的，还好没穿过，早知道该给妹妹买一件外套的。

        姐妹俩体己话还没说上两句，林母就迎了出来，“回来了呀？路上累不累，要不要喝水？回来还带这么多东西呀？”

        妈妈的手因常年劳作而粗糙且关节粗大，抚摸着林真真的头时，指头上的死皮几乎缠住她的头发丝。

        林妈殷勤得不像寻常，她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近一年没回家来的缘故，直到看见自己的房间被改得面目全非，被收拾成一间待客的屋子，而全没有她的落脚地，才明白过来。

        林家是个农家小院，有一间堂屋两间卧室和一个连着猪圈的灶房，她想不出来要把自己的卧室改来待客的原因。

        话还没问出来，林妈已经笑着上来解释：“你弟弟谈恋爱了，要带人家女孩子回来，我就把家里收拾了一下。”

        她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开口，要是问出来她今晚住哪里这个问题，好像显得她太不懂事，当姐姐的都不知道为弟弟的婚姻大事考虑一下。

        弟弟带女朋友回家来过年，当然得收拾出一间敞亮的屋子来待客。

        她动动嘴巴，只问：“小虎呢？”大年二十九，总不至于还在学校。

        “我跟你说，你弟弟今年没读书了，说高考也考不上，干脆出来学个技术算了，也好早点工作挣钱。”

        林真真一下子就火了，“他干嘛半途辍学？读书是好玩的事情吗？想去就去想辍学就辍学？”连个高中毕业证都没拿，那之前和同学打架，还赔这么多医药费，不都打水漂了吗？

        林妈和小妮都被她吓了一跳，大姐出去打工一年，脾气好像涨了不少。林妈在家里本就是一个逆来顺受的角色，现在女儿手上有钱，她的气势更是矮了一点，帮着儿子解释：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弟弟，哪里是能读书考大学的脑子，坐又坐不住，说着要跟人学理发。这次你回来正好，你说的话他还是听的……”

        话还没说完，里屋坐着的老爷子咳嗽一声，林妈又赶紧在围裙上擦擦手，“我去给你爸爸泡杯茶！出来一阵就忘记了，小妮，你赶紧叫安军进来呀。”

        她灵活挤进里屋，临走前还不忘撮合二女儿和女婿。

        大过年的，夫妻两个在娘家差点干仗，这事可不敢给老爷子知道，不然又是一顿闹。

        林真真和小妮对视一眼，一个出去打工的女儿和一个已经结婚的女儿，说不上谁更像外人。

        她拉着妹妹在堂屋火塘边坐下，打开自己带回来的大包小包，“来，我给你买的外套，你试试合不合身。”

        林小妮想推辞，姐姐一个人在大城市，不知道有多辛苦，村里那些出去打工的男人，回来之后都骂城里面的老板心黑，拖欠工资，要么就是说城里消费太高。

        但她还来不及推辞，林真真就把外套披在她身上，一捏她身上的骨头，才发现妹妹这一年来没见，竟然瘦了这么多，简直跟皮包骨头一样。

        以前林家也穷，不然不会早早就结婚，但一年到头也吃得上几回肉，怎么妹妹结婚之后，反而更瘦了？

        “小妮，你跟我说，你在冯家是不是过得不好？”

        林小妮只一个劲地摇头，任她怎么问也不肯开口，再问，就是“冯家很好”几个字。

        林真真只能用火钎拨弄着火塘里的煤炭，她想知道妹妹在婆家的生活怎么样，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对妹妹婆家的全部了解，只限于冯家和自己家一样穷且人多，更多的，就是冯家有个瘫痪在床的婆婆，和刚才只看过一眼的妹夫。

        “冯哥，怎么不进去喝一杯？”

        院外突然响起这一声，接着堂屋门前罩的苫布被人掀起，穿了件旧夹克的林小虎跑进来，一眼就看到坐在火边的姐姐，“回来了？”

        他比林真真只小几岁，对这个印象里永远在打猪草喂猪做家务的姐姐，实在没有多少敬畏之情。

        但姐姐现在从上到下的派头，和以前用尿素口袋一卷行李就出门去打工的样子，还真有点不一样。

        他一眼就看中姐姐脚上那双麂皮的短靴，女朋友想要双靴子很久了，但一双将近一百块钱，他们两个人摸遍全身上下的钱都凑不齐。

        “买了什么好东西呀？有没有给你弟妹买点礼物？”

        小虎涎着脸上来翻她的包，林真真却突然感到一阵愤怒，“啪”的一声打开他的手，“你为什么要辍学？”

        林小虎脸上的笑没了，居高临下地看她一眼，嘟囔一声“你还管得了我？”一掀帘子进里屋烤火去了。

        林真真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她太明白弟弟那一眼是什么意思了，他是男孩，不管成绩好坏，家里仅有的钱都会留给他这个唯一的儿子。

        他不需要读书来改变命运，他有父母为他安排好的命运，一条安逸而温暖的道路。

        林真真和小妮，将就着跟林妈挤着睡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小妮要回婆家去操持年夜饭。

        至于小夫妻俩的矛盾，林父昨晚就在饭桌上调解开，当女婿的总要给岳父一个面子。

        小妮穿着姐姐给她的新衣服，一双手不住在衣襟上摩挲，“姐，花了不少钱吧？”

        “不贵，以后我看到好看的，再给你买了寄回来。”林真真难得有些笑意，姐妹俩感情从小就好，妹妹结婚的时候她没能赶回来，只送了礼物回来，始终是个遗憾。

        本来打算把妹妹妹夫送到村口，但冯家大哥开了摩托车来接他们，林真真走到半路就折返回来。

        摩托车开出去老远，几乎消失在山路里，小妮还一直回头看她。

        还没进门，隔着一层苫布听见里面有人在低声谈论：“妈，你再找找，看她脚上穿的那双鞋就知道她肯定在外面挣钱了，她昨晚上就给你五百，怎么可能只有五百块钱嘛。”

        “别翻乱了，一会被看见不好的。”

        她妈在家说话一贯是压低了声音，像在暗地里数钱生怕被别人听去，虽然她手上从来没有钱，就算有也会立马被丈夫或者儿子骗去用掉。

        “怎么搞的，藏这么好，还真翻不到。”林小虎带了点懊恼的声音传来。

        钱当然是找不到的，她的工资和奖金全都寄回家了，还这么贪得无厌吗？

        “陈家那事怎么样啊？不是把照片拿给陈家老三看了吗，他自己就长成那个样子，总不会嫌弃我姐吧？怎么还没个音信？”

        林妈“嘿咦”一声，对儿子议论他姐姐的婚事表示不满。还没结婚的人是不被允许讨论别人的婚事的。

        “怎么了嘛我问问还不行，芬芬她妈开口了的，要这个数字才肯我和她结婚，陈家不拿彩礼过来，我怎么给芬芬她妈交待？”林小虎朝林妈比了一个手势。

        在外面站了这么一阵，林真真的手早被冻僵了，连掀开薄薄一层苫布的力气都没有。

        漫长又寒冷的冬天、路边混杂着泥水的雪、村口对她议论纷纷的男人女人们……

        林真真在这个小山村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头一回觉得这地方是这样的面目可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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