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他们来到这里不久后，城西下了很大一场雪。

        在初雪中，他们开始了真正的冬令营生活。

        竹闻曲照常练习画画，照常拖作业，照常被老师打最低分。看来不管是谁，都暂时欣赏不来他的抽象主义。

        唯一有所变化的，就是傍晚时候的那一轮橘红色的太阳了吧。

        每天的最后一节课，来自联盟的名师祁老师会单独为他们指点迷津，祁老师从第一排往后依次看他们的画，指出优缺点。今天轮到了伏瑭这一排。

        他已经走过来了，竹闻曲才收回了看窗外风景的视线。

        视线收回，心还在想着外面的事情。

        雪地上的一轮落日恰好悬在半空，一棵枯树的枝丫上。以地平线为分界，之下是被雪覆盖的冷白，以上是被太阳温暖红了的天。

        祁老师对伏瑭赞叹有加，需要他指点的地方却很少，反而很快结束了一对一的对话。

        他拿起竹闻曲的画来看，画面上是他们今天画的模特小姐姐的素描。

        竹闻曲瞬间回神，忐忑不安地站起来。

        他承认自己画技差，但不意味着喜欢在全班同学的面前被批评只会画垃圾。

        祁老师的严厉他已经见识过了，前天他就骂哭了一个女孩子，昨天一个五大三粗的男生也在他的指点下落下泪来。

        “哎。”祁老师叹了一口气。

        竹闻曲提了一口气不敢放松，来了，祁老师要开始骂人了，叹气就是征兆。

        “什么我家猫用爪子都比你画得好这样的话我就不说了，你自己心里应该有数。你平时的那股认真劲儿我还是很欣赏的，只是我看不到你对画画的喜爱啊，如果你一直这样排斥下去，画出来的东西自己都不喜欢，还会有谁喜欢你的画呢？实在不行，就别画了，另寻出路，放过自己。”

        祁老师虽然总是批评学生水平低，但他们还是第一次听见他劝退一个学生。

        竹闻曲低着头，思索着。

        祁老师没有多留，放下画之后，作势离开。

        伏瑭站起来，问：“祁老师，我想请教您是凭的什么断定竹闻曲排斥画画，又认为他应该趁早放弃？”

        这里只有伏瑭敢质疑祁老师的权威。

        “你看，那张画的眼睛。”祁老师言简意赅。

        伏瑭低头凝神去看。

        原来竹闻曲的画总是给人的一种怪异的不协调感出自这里，他明明每天都全神贯注磨练画技一天也不曾停止，他对画画的无感甚至于厌恶又在画里不加掩饰。

        伏瑭坐下来，问竹闻曲：“原来你对画画这么排斥，那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呢？”

        竹闻曲无话可说。

        不喜欢是真的，想去探索和创造新行星也是真的，可是有谁在意他的真实想法和爱好？自己已经在尽最大的努力接受现实了，为了让自己每天坐在画板前就已经耗光了他浑身的精力，为什么又要在此刻拆穿？为什么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连着血肉扒了他的皮？

        他无话可说。

        因为全都是事实。真实辩无可辩，再多的谎言和掩饰在大白的真相面前都显得毫无意义且可笑至极。

        竹闻曲偏头，看血红的残阳，那雪地上明晃晃的闪光，像是谁的血？

        一时间，他们的关系陷人莫名诡异的冰点。

        竹闻曲只是不喜欢画画而已。

        伏瑭也不是没有听他说过他对宇宙的向往，以及是被父亲要求才学习的美术。

        话说回来，就算竹闻曲一直瞒着他又怎样？

        那是别人的生活和选择，他有什么立场置喙。

        夜晚他们依旧打地铺，两个人紧挨着睡在一块儿。上下铺的床板已经换好了，但年久失修的铁架子会在他们翻身的时候响个不停，两人在各自的床铺上只睡了一晚，便相约一起打地铺。况且地铺更暖和。

        今夜的雪更大了。

        闭上眼睛仿佛能听到雪花落地的声音，一片雪花对另一片雪花说：“你好，我可以和你贴贴吗？”

        另一片雪花说：“好呀。”

        每一片雪花都带着秘密降落，无声地留在大地上。

        竹闻曲伸出食指想要触碰伏瑭，在距离伏瑭不到两公分的位置收回，转而用听起来尽可能平常的语气说：“你睡了吗？”

        他想说的其实是：快别生气啦，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跟我说说话吧。

        伏瑭开口：“外面的雪又下大了。”

        其实他想说的是：你不爱画画就不爱，没什么大不了的，之前没有告诉我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不会因为这个就生气的。我只是希望你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不是每天看见你在画室痛苦不堪却独自默默承受。

        “你冷吗？”竹闻曲得到回应便立刻雀跃起来，继续试探。

        “嗯，有点。”

        他冷个大头鬼，地暖听见这话直想骂骂咧咧。

        竹闻曲挪动着靠近他，说：“那我们挤紧一点，这样就不会冷了。”

        “好。”

        过了半分钟，两个人默契地把被子掀开，将两只手臂伸出来降温。

        竹闻曲尴尬道：“哈哈，有点热奥。”

        他们没有拉开距离，他的手臂贴着他的手臂。

        横在两人之间的冰冷氛围消融，他们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甚至更加亲密。

        在干燥温暖的房间，他们进入梦乡。

        被拆穿的竹闻曲没有破罐破摔，他依旧坚持在画室学画画，那副认真的架势班上许多人都比不上他。也许是心中的郁结见了光，反而释然了不少，他的画又有了进步。

        画面更加自然，只是依旧稚嫩。

        他只在太累的时候才从窗户眺望，太阳、云、远星，都是他热爱的向往。

        有时候他感到不自由。

        有时候他觉得这样忙忙碌碌也挺好，不是不可以忍受。在31班和同学打打闹闹的日子很温馨。

        只是自己真的愿意放弃探索宇宙吗？

        他还差一个重拾梦想的理由。

        对于竹闻曲来说，节日和平常也没有什么区别，那一天没有什么特殊的。庆祝或是不庆祝，都是照常度过一天的二十四个小时。

        大年三十这一天，他们上午早早放了假。

        有的人甚至回了家，哪怕只能和家人团聚半天加一个晚上。

        竹闻曲没有回去，他嫌麻烦，也不想回到那个热闹的家里。

        伏瑭接到了家里打来的电话，是催他回家的，只见他思索半天，在电话挂断前做出决定：“爸爸，我就不回来了。等冬令营结束吧。”

        晚上他们吃了饺子，竹闻曲按照日常的作息习惯准备睡觉，但伏瑭将他拉起来。

        “别睡，今天要守岁的。快穿上外套跟我来。”

        “去哪里？”竹闻曲问着，一边穿上外套。

        伏瑭带他离开冬令营学校，沿着一条狭窄陡峭的小路上山。

        “小心脚下，别摔跤。”黑灯瞎火的，不知道是抽了什么风他们出来爬山。

        一脚踩进积雪里，留下三寸深的脚印。

        积雪融化的地方，道路变得更加泥泞，这给他们的登山之行增加了难度。

        他的手一直被伏瑭紧握着，逐渐生出了薄薄的汗意。

        幸好戴着手套，汗水不会蹭到伏瑭手上，他想着。

        这样就不用将手抽回来了。

        竹闻曲见到了山顶的风景。

        这里能看到半山腰上闪着零星几盏灯的冬令营宿舍，还有远处开阔的灯火通明的城市。

        这是玫瑰星上一年一次的最为温馨的团圆时节，人们从不同的城市和不同的星球回来，回家。

        今夜没有月亮，不见繁星。

        因为星星在地上。

        进入千家万户之中。

        “十、九、八……”

        伏瑭在他耳边倒数。

        数到三的时候，伏瑭说：“竹闻曲，新年快乐。”

        “新……”竹闻曲的回复还没有说出口，就被震耳欲聋的烟花声打断。

        他看见城市中心升起的一点火苗，在夜空中，在他们的眼前绽开。

        这一定是世界上最巨型、最短暂、最流光溢彩的花朵。

        他捂着嘴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他大笑着，对伏瑭喊道：“伏瑭！新年快乐！”

        过去的好几年，他都没有看过一场跨年的焰火，他准时睡觉，在零点被烟花的声音吵醒。被吵醒的感觉不太好，头脑昏沉隐隐作痛，以及一颗被堵塞的心，他总是在别人最幸福的时刻裹紧被子躲在黑暗里。不曾见过这夜空转瞬即逝而又绚烂非常的光，如今见了，便爱上。

        伏瑭掏出一个红包，交给他。

        “岁岁平安，健康喜乐。”

        “哇，你竟然还准备了红包，到底是什么时候瞒着我准备的。”他收下红包，洋溢着笑，“可是我们明明是同辈，而我也没有给你准备。”

        “我比你大半岁，就算是哥哥了。”

        “哈哈哈，谢谢哥哥。”

        红包里面装的不是现金，而是一块伏瑭亲手用陨石打磨雕刻而成的印章。刻的是竹闻曲的名字。

        “希望你喜欢。”这块陨石能让你想起你所憧憬的宇宙以解相思之苦吗？没有办法将宇宙送给你，只好送你一块陨石，惟愿你欢喜。

        “谢谢你，我超级喜欢！”

        回去的路上更加危险，积雪的下坡路无比湿滑，伏瑭摘下手套谨慎地握住竹闻曲骨骼纤细的手腕，一步一步往下走。不时回头叮嘱他每一步都要踩在他留下的脚印里。

        竹闻曲一点也不紧张，一点不害怕，笑着碎碎念：“伏瑭，我好喜欢这块印章啊，这块陨石真好看，你的雕工真精湛，你的字也好。你是什么时候刻的，是在冬令营里吗？我每天都跟你在一起，怎么一点都没有发现……”

        他说个没完，分明只是看了一场烟花吹了一夜晚风，就像喝了酒，快乐到微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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