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家人

林涪的葬礼一切从简，林玳把宾客邀请的事宜交给了小张，自己则挨个打电话通知父亲这边的亲戚。

        一连两天，林玳都没说过话，他沉默地向来吊唁的宾客点头致谢，他没有戴白孝，可能仍在怪当年父亲的冷漠吧。直到看着父亲的遗体被推进火化炉，林玳才从小张手里拿过白花戴在手臂上。

        沈舫在这期间有给他来过电话，问他需不需要自己过来一趟。他找个理由拒绝了，简单安抚两句后就结束了通话。

        终于在第三天，父亲的骨灰下葬时，林玳盯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想到他离开病房时听到的那句“收手吧”。

        他后退几步，忍不住拿出工作手机，翻到沈舫的号码，鬼使神差地拨了出去……

        沈舫刚把设计稿完成交给景溆，收拾好工作台正准备给林玳打电话问问情况，没想到林玳先给他打了过来。

        “林玳。”他接起电话温柔的喊他，“还好吗？”

        那头的林玳言语带着一丝疲惫，“还好。”

        沈舫一听这声音就知道他很不好，甚至已经可以想象得到这三天里林玳的状态，一定是疲惫不堪，双眼乌青的。

        事实上林玳这三天确实不怎么样，无数的事都在父亲死亡后一股脑向他涌来，他不知道自己这三天到底在想什么，只觉得脑子里宛如一张白纸，空白一片。

        他现在只想多听听沈舫的声音，就好似沈舫的声音能让他暂时忘却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沈舫。”林玳坐在墓园的一个石凳上，盯着远处父亲的墓碑，深吸一口气：“给我讲讲你家里人吧，什么都好，我想知道。”

        沈舫一愣，他最怕有人问关于他家人的事，所以这么多年他一直回避着任何有关家人的问题或话题，就连偶尔一次的采访里只要提到家人这样的字眼，也会被他立刻叫停，不再继续下去。现在这话忽然从林玳的嘴里说出来，沈舫竟然有一种他想更深的了解自己的错觉。

        沈舫回过神，“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电话那头的林玳没有回答为什么，而且改口说不方便就算了。

        时隔多年，再次向旁人说起自己的家人，沈舫没有不情愿，只因为对方是林玳，是他从第一眼就认定的人，只要是林玳想了解的，他都会告诉他。

        沈舫的父亲是孤儿，从小就是在孤儿院里长大，成年后就应征入伍了，做了六七年的特种兵，参加过多次的危险任务。

        后来因为在某次任务中因为队友的疏忽，左手落下了终身残疾，无法再拿起枪械执行任务，被迫退伍。

        “我爸退伍后回到孤儿院，在那里遇见了我妈。”沈舫想起母亲还在世时给他说的她和父亲的相遇，脸上的甜蜜幸福是装不出来的。

        年少的喜欢总是藏不住，前半生像枯叶一样四处飘零的沈父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情感的寄托，和沈母坠入爱河后的第三年两人宣布结婚。

        因为两人都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双方没有任何父母亲人，所以婚礼是在孤儿院的院子里举报的，院长是两人的证婚人。他们的婚礼办得极其简单，请的都是些周边朋友，就连当初害沈父落下终身残疾的那位战友也在其中。

        “我妈说我爸很爱她，从不让她干任何粗活，要不是我爸左手的残疾不能举重物，我爸会把所有的活都揽了。”沈舫说着说着忽然笑出声，“当然了，我妈也特别爱我爸，我妈总说她一生的好运气都用来遇见我爸了。”所以后面遇见的全是关于她的不幸。

        在沈舫五岁那年，沈父外出时遭遇车祸，身为曾经的特种兵，救人的使命几乎刻在了他的骨子里。明明已经都被玻璃划得浑身是伤，却仍和周边路过的人一起尽力营救其他被压在车下的人员。

        “当他把最后一位怀孕的妇女救出来，两人刚跑没几步，侧翻的车辆忽然爆炸，我爸和那名孕妇被吞噬在火焰中，再也没有出来。”沈舫虽然那时还小，不懂什么叫“再也见不到了”的意义，只知道一向笑容满面的母亲在父亲不在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整天以泪洗面，无心再顾其他，就连他感冒发烧也没注意到。

        一直沉默听着他说话的林玳忽然开口问他后来怎么了。

        “后来我妈把我丢在孤儿院里，很长一段时间不闻不问，直到我七岁患病后才重新把我接到她身边。”

        因为长期见不到母亲，父亲也早早离世，沈舫在孤儿院养成了孤僻的性子，生病了也不愿意跟让人说，看起来像没事人一样。等到院长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因为长时间发烧成了肺炎。

        院长通知了沈母，在电话里恨铁不成钢地把她骂了一通，第二天沈母就赶过来，把沈舫接去了t市。

        见沈舫终于说到了t市，林玳紧握着手机，“到t市之后呢？”

        “我妈把我送到了医院治病。”沈舫如实说，“之后她就出去了，再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了一位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

        林玳很想立马告诉沈舫那位有钱的男人就是他爸，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沈舫知道这一切的时候。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实在叫不出“阿姨”这个称呼，沉默几秒后问沈舫：“他是你妈为你找的后爸吗？”

        “其实我至今也不知道那位男人到底是谁。”沈舫实话实说，“因为就那一面之后我再也没看过他，病好之后我妈就带我离开了t市到a市定居，直到她临死前都没再向我提起他。”

        “那你心里认为那男人和你妈是什么关系？”林玳看着远处墓碑上的照片问他。

        “我认为？他应该和我妈是朋友吧？”沈舫说，“院长说我妈年轻时很擅长交际，认识的朋友比我爸还多。”

        林玳沉默的听着，他认为沈舫在避重就轻，当年因为他妈妈的插足，导致父母感情破裂，母亲在自己眼前绝望跳楼，现在他却和没事人一样，和自己聊他父母的恩爱，聊他母亲对他的伟大，真是讽刺至极。

        电话那头的沈舫见他迟迟没说话，连忙叫了他几声。

        “今晚来机场接我吧。”林玳言语冷漠，“航班号待会我发你。”说完就不等沈舫反应，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从石凳上起身，走到林涪的墓前，望着墓碑上那张黑白遗照，“我本来想把你和我妈葬在一起的。可我觉得我妈或许不想和你再待在一起了，而且我也觉得你不配。”他笑起来，“其实我特别想问一句，你后悔吗？”

        回答林玳的只有不断吹动树叶的风，以及渐渐落下的小雨。

        沈舫坐在工作台前，望着被挂断通话而黑屏的手机，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刚才还好好的林玳怎么忽然对他冷言冷语，还挂了电话。

        该是叔叔去世还没缓过来吧。沈舫这样想着，下一秒就收到了林玳发给他的航班信息。他上网查了查，发现林玳的航班是下午四点从t市起飞，三个多小时的行程，不延误的话差不多七点多就可以到a市。

        晚些时候，小张开车把林玳送到了机场。下车前，小张还想再劝劝林玳，“林先生真的不留下来打理公司吗？那可是林董一生的心血。”

        林玳冷眼看他，“他是他我是我，我对他公司没兴趣，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别再找我了。”

        小张还想再说什么，谁料林玳速度比他还快，直接在他开口之前打开车门下车。

        林玳戴着口罩，将帽檐压到最低，这样还怕人认出来，他微微低头快步走进航站楼，办好登机牌后就找了个人少不起眼的位置坐了下来。

        刚坐下没几分钟，兜里的私人手机忽然震了几下，林玳拿出一看，是谭冶发来的消息，说他已经赶在沈舫之前把设计稿给了妍礼，差不多就这两天妍礼就会揪着沈舫那份合同的漏洞追究责任。

        消息的末尾，谭冶问了一句：确定要这样吗小叔叔？毁了他的事业，到时候东窗事发，你确定你不会后悔吗？

        林玳看着那句话，想起在医院时父亲给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给自己留条退路吧。

        下一秒他脑子里想到的则是死在血泊中的母亲，她到死都想让自己心爱的丈夫回心转意，最终迎来的却是丈夫一次又一次的无情。

        他本来想过要给沈舫一次机会，可沈舫在电话里避重就轻，跟他说了一堆毫无营养的没用的话，对他母亲插足别人感情的事只字不提。

        林玳直接无视谭冶的最后两句话，回了一句“知道了”就把私人手机关机，起身过安检去了。

        沈舫六点多就把车停在了a市机场的地下车库里，拿手机给林玳发了条消息，说自己在之前送他来时停车的地方等他。

        他其实很想到出口等他，很想去接机，很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他一起牵手。但理智告诉他不可以，他所想的一切都不可以在林玳特殊的身份上实现。他只能开着自己的车停在这里，等着他甩掉可能遇见的粉丝来找自己。

        靠在驾驶座椅背上，沈舫双手搭上方向盘，右手转动着左手指间的戒指。怕林玳最近几天忙于葬礼休息不好，他把副驾驶调到了最舒适的角度，还在副驾驶座上放了个松软的抱枕；怕林玳没吃东西，来的时候特意在路上买了一块他爱吃的什么蛋糕；知道t市和a市的温差大，他出门前还给林玳拿了一条围巾，生怕他冷着。

        指间的戒指被他转了好几圈，手指都有些泛红了他才停下来。已经七点多了，算算时间，林玳乘坐的那一班飞机应该也落地了。

        拿起手机想问问林玳到没到，却又觉得自己这样似乎有些心急，于是放下手机耐心等着。

        他坐在车里一直盯着不远处的电梯，手机也一直没响过，就在他以为航班延误不知要等到何时的时候，电梯门忽然开了。

        林玳穿着黑色的长风衣，手里提着一个行李包，他戴着白色口罩，黑色的帽子帽檐几乎快被压到脸上。

        车里的沈舫与电梯里的林玳四目相对，很快就见林玳从电梯里出来，三步并两步地往他这边走过来。

        “冷死了。”林玳一进副驾驶就抱怨a市的天气，“同样的十一月，t市都没这么冷。”

        沈舫连忙拿出从家里带出来的围巾围在林玳的脖子上，抓着他冰凉的手给他不断哈气揉搓，“还冷吗？”

        林玳被他这一举动弄得心里一暖，点头道：“还行。”

        沈舫指指后座：“后座给你买的蛋糕，先吃点垫垫肚子，回家我再做给你吃。”

        林玳笑道：“好。”

        沈舫继续说：“几天没休息好，今天好好休息，别想其他的。”

        林玳笑笑：“行。”

        沈舫看着他，忽然说：“我想你了。”

        林玳这次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沈舫沉默几秒，“快走吧，我好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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