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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卷一:第11回·惊鸿照影(上)


判词:“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嵇铭煊乍然见她这一笑,还有些局促,像是不好意思般回道:“谢姑娘别跟我客气。”

        “三哥你怎么帮她搬书啊?”嵇明珠一跺脚,急了。

        “虽说是帮她搬,但终究还是帮你搬呀!再说了,谢姑娘手还伤着,搬东西伤口会疼吧?”嵇铭煊将书搬到嵇明珠身侧,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这话倒是没错。谢如愿早上确实没有按时敷药,故而搬书时确实感觉有些不妙。

        “三皇子体贴,如愿感激。”

        “没事儿,都说了不要客气嘛,这种事不能麻烦姑娘来做,应该的。”嵇铭煊咧嘴一笑,又对嵇明珠道:“你呀!到了第一排就等着被太师日日盯着吧!”

        嵇明珠“哼”了一声:“太子哥哥自会帮我!”

        嵇铭煜始终不发一语。

        谢如愿搬到最后一排后长长舒了一口气。在嵇铭煜身边,她终究是不自在的。她懒散地趴着,头轻轻侧斜,竟然看见嵇铭煜在第一排回头瞧她,顿时汗毛乍起,她故作镇定地移开视线,一手拿起书随便翻了两页,心脏处却传来熟悉的钝痛。

        曾太师搁下书,结束了上午的课。守在书院外端着食盒的宫娥款款而来,奉上尚膳局特供的佳肴。

        谢如愿早饭没吃,肚子早就已经随着屋檐上的雀儿叫唤了一上午,到了餐点,偏偏左手握筷十分笨拙,因此只是干瞪眼着急,吃得很慢。其他人已经三两结伴离开学堂四处溜达,谢如愿还在吃。

        玉鸿书院地角好,草木花鸟俱全,在如此环境用膳还能欣赏宫中的暖春美景。她从前没怎么仔细瞧过书院,偏偏入目又觉得熟悉异常。

        谢如愿在这样的静谧之中几乎要迷失,仿佛那些沉痛而绝望的经历从未发生,她只是在学堂里打了个盹。

        是啊,是回来了,还享受着从未珍惜过的珍惜时光,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但就是不一样了。谢如愿心想,在不知道是谁为她扛起一派繁花似锦的时候她最无忧无虑,但如今毕竟看见过浸血埋骨的土壤,纯真就成了奢求。

        她终于放弃了筷子,直接用手拿起花糕,这时忽然传来身后一声“谢姑娘”,她一个没拿稳,花糕砸在了身上。

        谢如愿扭头看见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的嵇铭煜。

        “太子殿下?”谢如愿把身上的花糕捡了起来,颇显狼狈地拍拍身上。

        嵇铭煜瞧她一副很拘谨的样子,竟然微微一笑,他道:“今日一事,我代琼琚公主向你道歉。你的手还好么?”

        谢如愿垂眼恭恭敬敬地说:“不敢当,我的手还好,我自己带了药来的一会儿敷上就好。”说罢她从袖中里拿了一个小药瓶和一卷纱布出来示意对方,期望嵇铭煜千万别从袖子或领口里变出个什么神药给她。

        谁知对方却轻巧地捉住她的右手,谢如愿不可控地面色一变,猛然缩手,却没能成功。嵇铭煜的手如玉石般温凉,指尖捏在谢如愿手腕上,口里温声:“勿动。”

        他解了谢如愿手上的纱布,语气熟捻,道:“早上没敷药?”

        谢如愿僵着手腕,道:“早上忘了,不劳烦太子了,我自己来就好。”

        “你现在只有一只手,我有两只,而且我想谢姑娘应该也不是那种拘泥于虚礼的人吧?”嵇铭煜像是察觉了她的抗拒,却单手熟练灵巧的拔开药瓶塞子,道:“权当作我的赔礼,还望谢姑娘给个面子吧?”

        她抿唇,而后又道:“那就麻烦你了。”

        “嗯,不用拘谨。”嵇铭煜笑着说:“书院敞窗开门,宫娥来来往往,无可遮遮掩掩。”他倒了药膏出来,手指沾了一些轻轻敷在谢如愿的手掌上,他声音低低的,好似很温柔一样:“还疼吗?”

        谢如愿莞尔,反问:“太子殿下手法很熟练,是经常给小姑娘包扎么?”

        嵇铭煜闻言轻轻一笑,道:“哪个小姑娘会如你这般这么不爱惜自己啊?也就你一个了。”

        “……那多谢太子殿下。”

        “我说过,同窗之间,讲虚礼生分了。”嵇铭煜又拿了谢如愿搁在一旁的新纱布给她包好。而眼前这人忽然眨巴起眼睛,灵动又狡黠,她道:“那要怎么办?难不成学琼琚公主每日唤你太子哥哥?

        嵇铭煜闻言明显一怔,一双桃花眼尽显无辜:“嗯?”

        他像是没反应过来,低着头为她缠绕绷带,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别了,我怕自己说到你名字时会呕出刚吃下肚的饭菜。

        她眼睫翕动:“这样似乎于理不合,如愿不敢。”

        嵇铭煜微笑道:“谢姑娘很特别,不论在文在武,都极有自己的主见,这样的姑娘,不要被繁文缛节束缚。所以我想,至少在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你能更自些。”

        面前的姑娘听了似乎很惊奇,仿佛没预料到他会这么说,但还是规规矩矩地道:“……好的,那谢谢你了——嵇铭煜。”

        “那我先回去了,谢姑娘记得休息。”

        对方很乖巧似得点头,挥了挥刚包扎好的右手。

        他可算走了。

        谢如愿深吸一口气抚上心口,忽然僵硬地翘起嘴角,可她又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个表情,又猛地拉垮下去。

        她看着桌子上换下来的纱布和药瓶,满堂春光难入眼,只觉得胸口发闷,胃里翻腾。那些过往的记忆如幽魂般又向她缠了过来。

        “卯时就要到玉鸿书院?”

        愁眉苦脸的少女一面在纸上计算着,一面咋舌,那岂不是寅时就得起了?在山上练功都没这么早起过的呀!

        谢如愿有点忧愁地抬头打量四周,课间嬉闹,少年少女扎堆闲聊,但除了太子殿下,这些人她基本都不认识嘛。

        在聊什么呢?什么胭脂?胭脂是什么?肥肉嘛?都怪嵇明珠,现在没人敢来和她一起玩了,好无聊啊——

        这书上都写的什么东西啊?为什么司马光不能好好说话啊?

        谢如愿趴在了桌上,歪头去瞧身边的太子殿下。

        对方本来正在翻书,感受到她的目光后也歪头看过来。谢如愿朝他嘻嘻一笑,嵇铭煜就合上了书,问:“怎么了?”

        “太子殿下。”谢如愿叹气道:“怎么办,这些我都不会啊!”

        对方无奈地笑了:“都不会?”

        谢如愿大言不惭地道:“字都认不全。”

        “何止是字认不全,你连说话的口音腔调都不对,也不怕人笑话。”对方笑着斜过身子来,道:“哪儿不会?我教你。”

        “这个唐太宗是什么意思啊?”

        “唐太宗是个皇帝。”他无奈扶额,道:“罢了,你听我讲……”

        嵇铭煜声音徐徐,比竹林簌簌声还要好听,唇齿启合,她渐渐跑了神,只听见了最后一句:“这回听懂了吗?”

        她眨眨眼,胡言乱语道:“你眼睫毛好长哦。”

        对方一怔。

        谢如愿不依不饶:“对了太子殿下,我还没问你名字呢?哦,等等,你知道我的名字吗?我叫谢如愿,如愿以偿的如愿。”

        “我……我叫嵇铭煜。”

        “咦!这个名字我抄过的。”她惊奇道:“‘岭上疏星明煜煜’,是不是?我每次私自下山,师父都要罚我抄书,这首我至少抄过三遍,因为太长了所以记忆犹新。”

        “其实不是那个‘明’,是……”嵇铭煜似乎想解释什么,可看到对方明亮的双眸,不知怎么一顿,这一顿就又被谢如愿抢了话。

        “岭上疏星明煜煜……岭上疏星明煜煜!真是个好名字!”

        小姑娘兴高采烈,眼睛弯成了弦月,完全无视了他抿唇而眼神稍显无措的样子。好在曾太师此时回到了学堂,利索地开始上课,这才将名字这事儿翻了篇。

        “谢姑娘,你来说说,唐太宗即位后,首先面临哪两个大问题?”

        谢如愿不敢抬头,她隐约记得嵇铭煜刚刚才跟她讲过的,但又偏偏记不起来,只好死命盯着课本,可是课本上哪儿有答案?电光石火之间,她脑中蓦地蹦出四个字,立即道:“内忧外患吧?”

        曾太师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内忧是什么?外患又是什么?”

        怎么还有问题啊?这个时候不应该叫下一个人了吗?她正想放弃,用“不知道”作答的时候,却见案几上推来一张纸条,上面简单写着:“内忧要赦前太子部下以稳定内部局势,外患边境突厥需要谈判。”

        谢如愿唇角忍不住上扬。她趁着曾太师不注意,照着纸条念道:“内忧是他要赦免前太子部下,稳定内部局势,外患是边境有突厥,需要谈判。”

        “很好!比之前进步太多了!继续保持!”曾太师满意了,继续讲道:“唐太宗赦免了当时一部分前太子的部下,其中就包括魏征,目的是要稳固内部局势,而当时突厥势力不可小觑,唐太宗亲自到前线去和突厥谈判……”

        谢如愿在那张小纸条的背面写了“谢谢你,明煜煜”六字,又递了过去。对方瞧见以后看了很久,最后弯起桃花眼对她一笑。

        她赶紧摁住自己的唇角,想要压住自己脸上的欣喜。每次和他对诗都忍不住笑,实在像个傻子一样,可千万不能被他发现了。

        刚这样想着,对面又传来一张纸条。

        她展开看:“午后我再给你讲一遍?”

        窗外的喜鹊忽然啼叫个不停。

        她雀跃回道:“好呀!”

        她像只误闯山林到处乱飞的鸟儿,谁朝她递了枝丫就迫不及待地栖去,整日里叽叽喳喳、没什么烦恼,从外面衔来一堆有用没用的东西,全挂在那个枝头了。

        谢如愿拆了手上的纱布,用手重重地搓掉药膏,疼痛从手上传遍全身,她却面无表情,好似无感无觉一样。

        后来她自己也吊死在了这根枝子上。

        谢如愿重新敷上、包扎。然后掌心朝上将手搁在桌上,在疼痛的余韵中看这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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