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卷三:第63回·忆得旧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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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宸殿内静得只余呼吸,萧吟行摸索着指尖的翡翠玉扳指,道:“臣听闻,平定穆王之乱时,皇后与谢氏曾沦为俘虏,谢氏因深爱陛下,甘愿为陛下服毒,也不愿令陛下为难。陛下顾着亲情,念在穆王之子年幼的份上,连穆王妃都能饶恕一命。但轮到死生之情,却只给她贵妃之位——”
萧吟行啜了口茶,对嵇铭煜说:“会否太过薄情?”
他走的时候她还有两个月就要出嫁。
不过两个月而已。
他真是没料到,当初未在嘉定侯府安插自己的眼线,反而给了敌方可乘之机。那缩在侯府里那对兄妹,竟然陆续攀上了齐家和石京嵇家,成了太子麾下的人物——他算错了,一步算错,满盘皆输。
嵇铭煜静静地看着萧吟行,轻轻一笑:“怎么宁国公来了极宸殿,就是为了挂心朕的家事?”
“当然不是。”
他不该放任谢如愿的。什么真情,这世间的真情又不是用同一根秤衡量的。这样的人也懂得什么是真情?何况帝王家,纵然有情也无情。
这样的人,也值得谢如愿为之而死?事到如今,她究竟知不知道嵇铭煜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知道就是好事吗?不知道就是坏事吗?浑浑噩噩一生还是清清楚楚一死,他这个外人没资格决定她的人生。
“贵妃之上就是皇后,愿愿在后宫已是一人之下。”
口口声声,唤得倒是亲近。
“宋皇后原本在东宫就是太子妃,有功无过,合该是皇后。做皇后要母仪天下、统领六宫,而愿愿生性爱自在,当贵妃也能得个清闲,再说了,”嵇铭煜一顿,字字清晰说,“朕的贵妃,不劳宁国公挂心。”
萧吟行抿唇一笑:“既然如此,那臣就来谈谈正事。”
没等嵇铭煜准许,萧吟行就继续说了下去:“臣奉先帝之命,辅佐纠劾陛下,今日来为的是三件事,臣从缓到急,慢慢讲。”
“其一,先帝在时独赋予谢旭玉京鸿雁兵符,而并非赐予承袭侯爵之位者兵符。为的是玉京安定和警惕石京嵇家,可陛下当时却以权宜之计,令并无军功的谢子睿袭爵,又把兵符给了他,不合规矩,这谢子睿娶的是石京嵇家的女儿,岂不是违背了先帝的意思?”
“臣以为,鸿雁兵符交由兵部保管最合适,而谢子睿,则需归还侯爵之位。”
“其二,严慎微死后,右丞相之位一直悬空,臣听闻陛下属意户部侍郎宋晟,且不说他太过年轻、头上又有秦尚书在,以宋家现在的势力,莫非陛下想再立一个严家出来?另外,齐左丞相年事已高,是否到了……乞骸骨的时候了?先帝遗诏中曾提到左右丞相之职弊大于利,还请陛下秉承先帝遗命,早日废黜左右丞相之职,裁撤中书省。”
嵇铭煜冷然开口:“丞相之职可废,丞相之责谁替?”
萧吟行轻轻一笑。
他眉毛秀长锐利,眼睛狭长,如今这似笑非笑的模样,看着比四年前更加令人难以琢磨。
他搁下茶盏,道:“其三,先帝崩逝之时,正逢荆州城水患再发,荆州、湘州等六座受灾州城揭竿而起,穆王嵇铭煊不顾百姓安危,拥镇压之兵以围皇宫,致荆、湘二城三日之内便完全独立,首领吴子信自立为王,又一月,六城全部改旗易帜,眼看两湖岌岌可危。嵇铭煊死后,陛下便派了宋秉德和嵇烽带兵讨伐诛杀,半年之久,先天灾后人祸,真是苦了荆江一带百姓。”
“战乱平定,也已经入秋了,陛下却还像景元二十年七月水患那样,只派工部趁着枯水时令修缮水利。户部拨款赈灾,孰不知层层拨款到了地方只能买得起糟糠,连从运河走的粮食都一半儿掉进了两岸官员的口袋。”
“百姓关心,不外乎生活,水灾之后本就瘟疫横行,朝廷又没能及时调派医药与谷粮去荆州城。此经战乱,实际已彻底失了民心。中秋将近,臣建议陛下微服荆州城几日,亲自督察,以宽慰百姓。”
“陛下刚才问,丞相之责谁替,那自然是落到陛下身上了。”萧吟行直直地盯着嵇铭煜,道:“但先帝慈爱,知晓陛下体弱多病,不能过劳,否则怎会授臣摄政之权呢?”
四趾龙盘踞在他身上,就像它的主人那样锋芒毕露。
“中秋宫宴,臣来监督操办;丞相之职废黜后,有臣来顶着。”萧吟行笑道:“陛下尽可放心。”
杨海低头猫腰地进来想将茶盏端走时恰好听到这一句,于是手脚的动作更加麻利,将宁国公和皇帝搁下的茶盏端出了极宸殿后就赶紧从爱徒手里接过手帕擦拭额上冷汗。
“从没同时伺候过两位爷……”他边擦汗边嘟囔了一句。
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
“宁国公大人,皇后娘娘让奴才转告您,说是如意殿那边已经派人请了两三回了,仍然请不动。”
萧吟行皱眉:“如意殿?”
“就是从前的慈宁殿,如今重新休整后成了静贵妃娘娘的住所。”杨海赶忙道:“眼见中秋宫宴还有一个时辰开始了,奴才想着这宫宴毕竟是您一手操办的,贵妃说不来就不来,有些不合适,方才就又派人去请贵妃娘娘。”
萧吟行闻言,却道:“怎么,皇后请不动贵妃,你就自作主张,拿孤的名义去请?”
杨海听着这位爷的语气,本能地跪下:“奴才越矩,宁国公恕罪!”
萧吟行从椅子上起身,绕过杨海时说道:“孤不知道皇上在的时候怎么处理此事,但他不在而孤在的时候,谁也不许逼贵妃,懂了吗?”
杨海赶紧爬了起来,跟上宁国公的步子,道:“是!奴才明白了——宁国公大人这是打算去哪儿?”
萧吟行头也不回道:“去如意殿,让贵妃别拾掇自己了。”
杨海:“这怎敢劳您大驾啊,奴才这就差人去——”
“闭嘴。”
“……是。”
宁国公在前面正常走着,杨海得在后面小跑跟着。虽说这如意殿临着卧龙殿和极宸殿,但他寻思着平常乘着步辇去如意殿怎么也要一刻钟,这位爷的步子也忒快,到殿前可用够了半刻吗?
他刚这么一走神,宁国公已经一脚迈进了如意殿前庭院之中。
杨海很想出声提醒宁国公,以对方的身份,早该止步了,更何况是到后妃寝殿庭院。
但转念一想,就作罢了。
但宁国公跨进庭院之后没两步,就陡然停住了,杨海松了口气,就三两步走到他前头,道:“奴才进去通报一声——”
萧吟行却用手拨开他。
杨海一愣,赶忙闭气移步,回头一看,才发觉桂花树下有人。
已是黄昏,一个身穿绀青衣裳的高挑女子扶着肩上的孩子采摘金黄的桂花,二人背对着他们,她肩上的小女孩时不时发出笑声。
如此岁月静好。
贵妃只用一根比翼鸟金簪在脑后绾了个松松垮垮的发髻,因此簪子被肩上的小孩用手一拨弄就坠了地,墨水般的青丝散下,真能让人看痴了。
她头发长了好多。
贵妃把孩子放下,笑着转身拾起丛中的簪子,再起身时正好瞧见了站在门口的宁国公。
小女孩还不明所以,拉着贵妃的衣裙要抱。贵妃只好把青丝拢好盘起,将小孩重新抱到怀中,朝着门口来了。
杨海终于识趣了一回,退出庭院在门外一侧静候。
萧吟行静静看着那个朝他走来的人,有些恍惚。
她头发长了好多。
谢如愿在他面前停了,面上已没了刚才的喜色。
于是他开口道:“许久不见,静贵妃瘦了。”
谢如愿启朱唇一顿,垂眸低低地说了句:“还好。许久不见,宁国公可安好?”
萧吟行却锁眉:“你的嗓子,怎么回事?”
她自认刚才那句话已经说的十分规整,可还是瞒不过他的耳朵,就坦然地裸露出自己嘶哑的嗓音,道:“嗓子不太舒服罢了,御医说再养一段时间,说话会更利落些。宁国公是来催本宫赴宴的吗?”
萧吟行沉默片刻,又道:“不是,孤是来告诉你一声,不想来就不必来了。”
谢如愿点点头,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二人面对面无言,周遭只余下麻雀的啾啾之声。
萧吟行问:“你们在做什么?”
谢如愿还没开口,她肩上的小女孩就抢先笑道:“桂花油!”
“在做桂花油?”萧吟行闻言微微一笑,问谢如愿道:“她多大了?”
谢如愿道:“快三岁了。”
“都快三岁了?叫什么名字?”
“嵇晚芙,夜晚的晚,芙蓉的芙,和我一样是夏末秋初时节生的。”
嵇晚芙糯糯问道:“你是谁呀?”
萧吟行微微俯身,道:“我是萧吟行,左“口”右“今”的吟,行走的行。”
话音刚落,他见谢如愿低头捂着嘴笑了,于是面上也挂起一抹笑,问:“你笑什么?”
“你可是认真的?”
“什么认真的?”
她笑道:“你这样认真地和她介绍自己,不会是以为她是我生的吧?”
萧吟行一愣:“不是你的生的?”
也是,陈慨给他说了很多事,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唯独没说过她有孩子的事。而且……他在此之前,也从没有想象过她有孩子会是什么模样。
谢如愿将青丝绾到耳后,放慢声音,努力说清每一个字,道:“这是皇后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很亲近我,今日皇后去赴宴了,不能带晚芙,她就吵着要来找我玩。”
“嗓子不舒服就少说一些,秋天了,吃点冰糖炖雪梨润润喉。”
萧吟行半开玩笑道:“怎么,光喜欢别人家的孩子,四年了都不生一个自己的?怕疼?”
谢如愿闻言,低头苦笑:“我生不了。”
萧吟行怔住了。
她解释道:“年少不懂事,喝药喝的。本是想着不着急要孩子的,现在就……也没关系。”
“抱歉。”
“没关系,要是宁国公没什么事,本宫就回去休息了,另外本宫还是想提醒宁国公一句——你是不得入后妃宫殿的。”谢如愿垂眼看自己的脚尖,道:“如今我是贵妃、你是国公,咱俩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闲聊了,还是生分些吧。要是被人瞧见,不免要到皇帝面前说三道四。”
原来她是在意这个。
“……孤知晓了。”他道。
谢如愿低头垂眼:“宁国公慢走,本宫就不送了。”说罢,她抱着嵇晚芙转身便走。
萧吟行目送她回到寝殿,良久才旋身离去。
如意殿内,谢如愿放下嵇晚芙,靠着门缓缓坐下来,嵇晚芙用小胖手摸了摸谢如愿的脸:“你怎么啦?”
谢如愿笑道:“我没事啊。”
嵇晚芙懵懂问道:“那为什么要哭?”
谢如愿擦去眼泪,摇摇头笑道:“我真的没事。走吧,我教你做桂花油。你按照约定,带来青油了吗?”
“带了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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