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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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羡骋一晚上没睡,他越想越难受,一大早黑着眼眶爬起来去客栈帮工。
徐羡骋整个早上都没什么精神,空闲时趴在桌上打盹。
“脸好些没?”陈先生问他。
徐羡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陈先生想看他的脸,徐羡骋不乐意,他本身就爱漂亮,不喜欢别人瞧他的伤口作稀奇。
陈届骂道,“给你上药真是上屁股里去,小没良心的,活该被街溜子打。”
徐羡骋很生气,但见陈先生是真心为自己好,他难受极了,又不能骂回去,索性不理对方。
“——既然好了就快点帮工,有客人来了。”
徐羡骋不情不愿地站起来,瞅见客栈里已经坐了好几个兀人打扮模样的士兵。
徐羡骋抄起壶和抹布给他们倒水,顺带偷听这些兀人士兵的对话——兀语和羌语有点像,徐羡骋不懂兀语,但连蒙带猜能懂大半。
——西域部族众多,总得来说有三大族八大部,兀人是其中较大的一族,多在草原放牧牛羊为生,居无定所,难以管辖,令官府十分头疼。
兀人同四分五裂的羌人部族不同,他们尊崇本族大公主,信奉长生天,这也导致官府的命令对大多数兀人行不通——政令不入草原的情况在兀人大公主嫁给定西候后得以缓解。
——在西域,在各部族看来,男人正妻可以有好几个,娶不同部族的姑娘来以夷制夷,这也是定西候依仗的一个法子。
——当然外头还是宣称已故的老王妃为正妃,不然实在是面子上过不去。
这也使得兀人公主所出的二王子李琚仗于母势在西域飞扬跋扈,成日对母家式微的世子,也就是大王子,乃至于小王子耀武扬威,使得大王子一方对二王子颇有微词——二王子与世子不合在西域是公开的秘密。
那几个兀人士兵先是大大地吹捧二王子一番——二王子天生神力,骑□□湛,母亲又是兀人大公主,在兀人中威信很高,吹捧过后,那为首的胖头士兵接着拿定西候发难。
“定西候今年突生恶疾,之后二月连床都下不了,”兀人士兵道,他甩了甩头,头发上的珠饰叮铃作响,“依我看,定是挺不过这两年。”如此大大咧咧议论定西候家事,徐羡骋听得大吃一惊,咋舌不已。
只见那兀人士兵继续道,“大王子体弱多病,军功也无法服众,自然不如长生天庇佑的额尔齐玛王子来得光明正大,哪天王子要是不忍世子了——”那胖头士兵比了个杀头一般的动作,接着一桌士兵哈哈大笑起来。
额尔齐玛就是兀人公主所生的二王子,汉名李琚。
徐羡骋坐在台前假装做事的模样,实则暗暗吃惊,一旁的陈先生翻着账本,时不时地捅他一下,让听得入神的徐羡骋给他解释一遍兀人说的话。
——陈先生是读书人,曾经是江南乡绅大家孔家的门客,孔家被满门抄斩,陈届受了牵连,被发配西域。陈届算是有些学识在身的,但那点学识在西域没什么用,朝廷在西域靠定西候一系勉强稳住官府地位,地方部族更是各自为政,说话靠手里的兵,不需要他一个陈先生酸腐文人来做事。
来西域后,陈先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都会撸袖子杀鸡剁肉,和地痞流氓为了房费当街大打出手,可见脾性变化之大。
陈届一直惊讶于西域山高皇帝远,西域兀人不知年号,羌人买卖殴打农奴如牲口,西域汉人甚至不知三皇五帝,不知朝廷国事,但知定西候、兀人大汗和羌人土司的鸡毛琐事。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陈先生想,若是有朝一日回中原,他在西域所见所闻可以写一本游记了。
-
那兀人士兵越发言辞孟浪,被自己人叫停了,“小声点,”那领头的提醒他们,“这儿有官府的人听见。”
兀人士兵转头看徐羡骋和陈届,两个人立刻装作认真做事的模样,那人低下了头嘟嘟囔囔一会儿,不情不愿停下了话头,转而聊起军营琐事了。
“……同室操戈啊,”饶是陈先生这样的中原人也听出兀人士兵嘴里的火星味儿,他摸了摸下巴,那儿光秃秃的没有胡须,压低声音对着徐羡骋道,“定西候英勇一世,子孙如此,真是祸起萧墙。”
徐羡骋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陈先生无言,用手指点了点徐羡骋的头,“你啊,目不识丁。”
徐羡骋有些羞愧,他书确实读得少,为自己辩护道,“饭都吃不饱,怎么有时间读书呢?”
陈先生想着也是,叹气着摇了摇头,他问徐羡骋,“你觉着世子与二王子胜算如何?”
“管他谁当定西候,”徐羡骋道,“反正争来争去都是姓李的,闹不出什么花儿来。”
陈先生没话说了。
徐羡骋被驳了没文化,面皮上过不去,赌气觉着替锦衣玉食的王子们操心还不如多学点字,省得未来饭都吃不上,于是专心用手指沾着水在桌上练字去了,留下陈先生若有所思。
-
送走兀人士兵后,陈先生听见外头卖炭翁的吆喝声。他出门找到了炭车,搓着手排队,听见身边有人喊他。
——来人很高,带下一阵阴影,高出陈届许多,让他不得不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
那人高鼻深目,寸短捲髮,陈届发现这是个羌人,猜不出年纪,长得很是英俊,只是此时看起来有些憔悴。
那人和他客气地打了个招呼,官话说得很差,磕磕绊绊的,听得陈届很是费劲,半天才猜出大意是多谢陈届照顾徐羡骋的意思。
——陈届恍然大悟,他记得徐羡骋提过自己和一个羌人农奴在一起生活,只是远远看过一眼,瞧不清人的模样,更没留下什么印象。
——想必眼前这位便是那位羌人农奴。
陈届朝着孜特克点了点头,他问,“你要去看羡骋吗?”
孜特克犹豫了一下,“我不进去了,”他说,顺手把一个路上买的油纸包递给陈届,“这个给他吃吧,别说是我带来的。”
陈届有一点愣神,接过了吃的。
“他脸上的伤怎么样了?”孜特克问。
陈届道,“没瞧着,应该好些了。”他看了孜特克一眼,好为人师的脾气上来了,劝道,“你要不还是去瞧瞧他,他这几天闷闷不乐的。”
孜特克一愣,最终摇了摇头,“不了,我……。”他似乎还是想说什么,但汉话实在不好,磕巴了半天没说出来。
“陈先生能教阿骋……我非常感激。”孜特克道,“我不识字,阿骋学点书,以后要是我被……”他顿了顿,“他也好找个轻松的差事做。”
陈届十分纳闷,“怎么了,羡骋不是等这段忙完了要回去吗?”
孜特克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想让他在你这儿做事,之后我每个月……”孜特克说得很费劲,话顿住了,比划了个动作,陈届知道那是说孜特克会从乡下来看徐羡骋的意思。
陈届愣了一下,“你和他说过这个事吗。”
“没有,”孜特克道,“我想给你先说一下,让他先……知道,”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些东西,那是一个布包,里头露出几吊钱和一些零碎的铜板,“这些钱……先生拿着……”
陈届连忙摆手说不必,他虽然穷酸,但也不缺这钱,“你们比我们辛苦多了,这钱我不要,羡骋他在我这挺好的,客栈也缺个帮手,就是……”
“你还是和他说一下,”陈届回头努了努嘴,示意客栈方向,“我瞅着他每天都不肯睡我这,要回去找你那儿睡,回去要走好久呢。你若是一个人就这么走了,他怕是不太乐意。”
孜特克没说话,脸色微沉,也不知道听懂了多少,他垂下眼,凹深的眼眶投射下一片阴影。
陈届心里有些打鼓,孜特克长得有些凶相,他其实有点害怕,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听见后头一些响动,转回头发现客栈门口探出个人头——是徐羡骋。
徐羡骋本来想催陈届回客栈算房费,瞅见外头的孜特克,愣了一下,一路小跑出来。
孜特克看见了他,神情复杂。
——接着,陈届听见徐羡骋和孜特克哇啦哇啦讲了一通羌话,他完全不懂羌语,干站在一旁。
只见徐羡骋这小子激动起来,眼眶红了,一副老大不乐意的模样,开始耍起赖,拉着孜特克的胳膊不撒手。
——大庭广众之下,路人纷纷侧目,陈届在一旁有点尴尬。
最后是店里客人出来了,在门口吆喝着催了,陈届和徐羡骋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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孜特克站在客栈外头,远远地看了他们一会儿便离开——他还有活计,急着回去做事。
徐羡骋回客栈后,一直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陈届看他郁郁寡欢,眼泪都要掉下来的样子,把孜特克给的油纸包给他——他们两个人在外头拉扯了好半天,里头只剩下半个凉掉的烧鸡。
徐羡骋本来不想吃的。
陈届道,“你不吃我吃了,你哥哥……”他想了一会儿,不确定孜特克的年纪,“你叔叔大老远送来的。”
徐羡骋一把夺了过去,就着眼泪吃烧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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