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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11章


开春了,天气暖了起来,龟兹城内来往的客商也多了一些。

        这段时间孜特克来了城里两趟,给脖子都给盼长了的徐羡骋送了一些吃的。

        孜特克没有很多时间和徐羡骋在一起,春耕活计很重,孜特克每次来一趟,还没站上一个时辰便急急忙忙地走了。

        徐羡骋心疼孜特克,他知道孜特克来一趟不容易,徐羡骋准备自己抽空回一趟巴图,去看看孜特克,客栈就算是忙时,闲暇也比孜特克这样务农人家要多得多。

        只是孜特克一直不喜欢徐羡骋做工的时候三心二意,所以这次徐羡骋打算回去,也没和孜特克说,计划偷偷溜回去,待孜特克发现,事情也成为定局了。

        徐羡骋这天欢欢喜喜地打了烊准备离开,陈届拿他也没办法,嘴上吩咐着他早点回来,徐羡骋应了一声,出门却一下没站稳,差点一个绊子跌坐在地上。

        ——徐羡骋发现身上被阴影罩得严实,他抬起头门口出现一个塔一样的壮汉,两鬓剃光,串着鼻环,是兀族武人的打扮,身影像一座山一样,徐羡骋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徐羡骋是第一次见这样铁塔似的男人,正张着嘴发愣呢——哪怕他曾经被征过兵徭役,他还从没遇上这样不怒自危的武人,不由得有些紧张。

        陈届瞅见他发呆,生怕他把不该惹的人惹了,立马迎了出来,假笑道,“哎——羡骋你愣着干啥,还不快给客官让让,上茶水?”

        徐羡骋愣了半天,呆呆地嗯了一声。

        “客官外头几位啊。”陈届搓着手,笑嘻嘻地出来迎接。

        徐羡骋跑去后头抄起了水壶和抹布。

        那人沉默片刻,比了个数。

        陈届招呼着武人上座,徐羡骋忙中插空给武人上了茶,便一溜烟从后门跑了——生怕陈先生抓住他让他晚点走。

        徐羡骋没有驴车,路上搭了辆牛车,还没他自己走路来得快,走了半程嫌弃着牛车还没他自己跑来得快,下车跑了好一阵,喘得不行。

        好容易到了院子,却见外头院子躺着半瘫的老爷和老农奴,两个人懒懒散散地晒太阳。

        ——老爷这两年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从前还能歪斜着嘴说点话,听孜特克说老爷这段时间只能动动小手指,说的话没人能听得懂。

        “孜特克在哪里?”徐羡骋问。

        耳聋的老农奴愣是半天没听出来他的问话,“什么?”

        徐羡骋对着老农奴吼叫了一会儿,老农奴才反应过来,“孜特克啊,他打水去了——”

        徐羡骋应了一声,跑去找孜特克了。

        ——西域夏酷暑,冬极寒,即使开春了,不在正午,天气也是极冷的。

        水井有一段距离,徐羡骋走了好一会儿才在水井旁边瞅见了孜特克。

        孜特克没有注意到他,他还在用水瓢给木桶里装水。

        徐羡骋瞅着水渠,羌文旁边写着汉文,胡公渠——想必是之前姓胡的官员兴修的。

        徐羡骋有些稀奇,看了一会儿。

        他瞧见孜特克依旧没有注意到自己,于是蹑手蹑脚地上前,伸手从孜特克脖颈后头穿过,一下捂住了孜特克的眼。

        “猜猜是谁来了?”

        孜特克一惊,本来想躲,但估摸着也反应过来了,假意说了几个姑娘名。

        徐羡骋老大不愿意了,急得把手拨开,“谁?”他嚷嚷道,“都是谁的名字?你怎么认识的?”

        孜特克乐不可支,回头看了急得不行的徐羡骋一眼。

        徐羡骋不清楚孜特克是在和他开玩笑还是来真的,急得要命。他汗都下来了,结果看孜特克笑成那样,才后知后觉地知道孜特克是在和他开玩笑。

        徐羡骋有些不快,“——我走了这么远,”他撒娇道,“叔叔,你不想我吗?”

        孜特克抓了抓徐羡骋的头发——他对徐羡骋的长发很有些喜欢,羌族男子不留头发,却非常喜欢姑娘又长又黑的头发。出于礼教的缘故,汉人都留长发,即使是男人都很爱惜头发,这在羌人那边是没有的,孜特克心里清楚这个缘由,也喜欢把着徐羡骋的头发摸上一摸。

        “叔叔今天晚上和我睡一起,”徐羡骋笑嘻嘻道,眼睛闪动着奇异的光泽,“我这头发你爱怎么摸就怎么摸。”

        孜特克脸色微变,放开他的头发,咳嗽一声,“别闹,”他拾起木条,给木桶勾上扁担,“你怎么有空来了?掌柜那边没活啦?”

        徐羡骋嗯了一声,“总得让人放个假,”他不满道,“拉磨的驴都有歇息的时候呢。”

        “主人家派的活计要好好干……别老想着偷懒……”孜特克劝他。

        “他又不是我主人家,”徐羡骋莫名道,“让我干活要银钱的,我出来干活就是挣钱的,没银钱,免谈。”

        孜特克一时默默然,他总觉得徐羡骋说起歪理一道一道的,他嘴笨说不过。

        徐羡骋想帮孜特克,可是孜特克就扁担前后两个桶,也不好帮孜特克拿,他去井边提了个桶,吭哧吭哧地灌了一桶,“我也拿一桶。”

        “这又不是我们家的桶。”孜特克道。

        “管他呢,放这儿没人要,”徐羡骋道,“下次打水我再偷偷放回去。”

        徐羡骋见着了孜特克,嘴巴就不停下来——他觉得自己是个急着献殷勤的孔雀,忙着和孜特克炫耀自己在城里的见识,甭管孜特克愿不愿意听,他也觉得很满足。

        “我这次回来,你可要好好待我,”明明是自己偷跑回来的,徐羡骋一脸邀功的模样,抬起脚丫子给孜特克瞧,“我脚都起水泡了。”

        孜特克没空看,只得摇摇头,“回去给你揉揉。”

        “我还学了羌字。”徐羡骋道,“我教你,之后我给你写信就可以用羌字了。”

        羌字只有几十个,一个音一个字,和汉文一个字一个音完全不一样,只要记住了那几十个音,便能大差不差地读懂羌书文——徐羡骋羡慕得很,汉字难得他抓脑袋,经常见了字不会读,干脆读半边字,没少被陈先生笑话。

        孜特克挑了挑眉,“读读这个。”他示意了一旁的牌匾。

        徐羡骋盯着一会儿,拼了出来,“颜恰哈拉机?”

        徐羡骋念得调不对,孜特克纠正了几次。

        “这是哪一户?”水井离孜特克他们那儿还挺远的,没怎么接触过,徐羡骋一时间想不起来。

        “就是大儿子逃兵回来的那户,”孜特克道,“不是你和我说的吗?”

        徐羡骋哦了一声,想起来了。

        “他们家不是仗着男丁多,在村里横行霸道来着?”

        孜特克点了点头,“上次还来我们家,找老爷要去年欠的几十两银子,闹了大半宿。”——如果还不上,要拿农奴来抵,孜特克没说这话,他烦心,也不想让徐羡骋知道。

        徐羡骋不知道孜特克心里所想,他兴致勃勃地谈起村里其他的秘事,一时兴致勃勃地和孜特克说了起来。

        ——孜特克觉得徐羡骋嘴比老妈子还多。

        徐羡骋正眉飞色舞,却听见他们前头传来一阵欢声笑语,徐羡骋抬起头,发现是村里一家富户的孩子,十二三岁的模样。

        小孩看见这边的孜特克,扯着脸笑骂一声乌涂——乌涂是个很难听的词,通常用来称呼底层的农奴,大意是吃泔水的杂种。

        孜特克没说话,他心里不舒服,但早就习惯了他人的指点,只是深吸了口气,偏了偏头——在路上遇上富户的孩子,作为农奴按道理是要避让的,他把担子收了收,往一旁让开。

        没想到一旁的徐羡骋气极,转头大声怒道,“你们两个乌涂种,说什么呢!”

        那俩小孩愣了一下,顿时不嬉笑了,竖起眉毛,“你个汉乌涂,不想挨打就走开!”

        徐羡骋抬手,两臂使劲,举起木桶,连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力气这么大,哗啦啦地泼了俩小孩一桶水,“我今天要把你们舌头拔了!”

        两个小孩哇啦哇啦大叫起来,浑身都湿了,冻得哆嗦。

        孜特克愣住了,呵斥道,“这是怎么了?”他对着徐羡骋道,“住手,阿骋!”

        徐羡骋像是没听到一般,像是被激怒的耕牛一般,猛地冲向上前和两个孩子扭打起来。

        两个孩子明显没和同龄人打过这种架,孜特克看出徐羡骋是下了死手的——一般没经验的打架往往王八拳一通乱打,也不会有什么伤。

        徐羡骋明显是打过死架的人,他挨了许多下,只要不朝着脑袋都不去管,专心致志地攻击小孩小孩的腹部、喉咙和眼睛——甚至试图去抠一个小孩的眼珠子,痛得俩小孩自顾不暇,哇哇大叫。

        孜特克想去拉架,只是想到农奴碰其他富户家的孩子不吉利,他也不好拉着自家孩子让徐羡骋白白挨打,一时间他有点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扯住徐羡骋乱飞的衣襟,让他不要乱动,以免闹出个挖眼掏喉的罪过来。

        其实只过了一会儿,小孩的哭叫声便惊动了街坊邻居,外头陆陆续续传来嘈杂的人声,是有大娘和其他农户来了。

        徐羡骋被拉开的时候还朝着那俩小孩啐口水,嘴里骂着脏话,羌语说不利索,直接上汉话骂人了。

        两小孩哇哇大哭,一个人的眼睛下被抠出两道血痕,往外流血,混着眼泪,痛得小孩大哭不止。

        一帮人拉开了徐羡骋和小孩。

        小孩哇哇大哭,钻进一旁的奶娘的怀里告状,“额嫲——他打我——”

        那奶娘竖眉道,“你们凭什么打人?我们叫长老来,剥了你的皮!”

        “那我告官去——”徐羡骋也顾不上自己是逃兵,叫嚷起来,“他骂我是县太爷爬灰生的,看我告官去,看那县太爷不活剥了你们全家的皮!”

        孜特克从没听过这样的话,愣了半天意识到徐羡骋在胡说八道,这般扯谎不眨眼,让他惊得话都说不出。

        那小孩哇哇大哭,拼命否认,可惜哭惨了,抽抽噎噎话也说不清楚——只是在场那么多人,听见了这一说法,流言便难以控制了。

        奶娘听见官府,怕得要命,他们家在村里可以横行霸道,在外头官府可行不通,加上家里的大儿子也是逃兵,见了官府更是和老鼠见着猫一样,

        那奶娘明显慌了,她是个没主意怕事的,周围人指指点点起来,她便匆匆拉着一大一小两小孩走了。

        徐羡骋啐了一口,看见那俩小孩被风一吹浑身湿漉漉的打颤,隔老远还能听见嗷嗷大哭。徐羡骋喘着气,嘴角露出点快意,看见孜特克又低下头。

        孜特克没说话,他有点担忧——徐羡骋这个脾气怕是要惹祸。

        “为什么拦我,”徐羡骋不服气道,“叔叔,你不要拦着我,我要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

        “你以后也别和他们吵,”孜特克拉着他走远了些,低声道,“就当没听到,他们在村里就能闹得我们受不了。”

        徐羡骋愣了一下,不服气道,“凭什么,”他忿忿道,“一群吸血虫,自己不做活,吃别人的,用别人的,还瞧不起人。”

        孜特克叹了一口气,“这个世道就是这样……”

        徐羡骋看着孜特克一副认命的模样,他越说越气,气得要命,“……你不能总是这样,”他带着哭腔,“孜特克,你这么好,凭什么他们看不起你,你就这么甘心让人看不起吗!穷也不能这么没骨气……我想到他们骂你乌涂种,我都难受得要命——叔叔,凭什么……”他越来越委屈,哇地哭了出来,全然不顾这是外头。

        孜特克愣了一下,有些手足无措,“我从小就习惯了,”他低声道,“村里长老说我上辈子做了坏事,这辈子来偿还……”

        “他们上辈子都是大善人吗!”徐羡骋骂道,“我看他们没一个好东西,说自己上辈子做了善事,谁信啊!”他说完又哭了,孜特克以为徐羡骋疼,后面发现徐羡骋生气,但气得不止是那些人,孜特克感觉徐羡骋还在生自己的气,他想安慰安慰徐羡骋,却被徐羡骋甩掉自己安抚的手,“叔叔,你为什么要这么让着他们,”徐羡骋抽噎道,“他们都是一群混账,我看也没什么上辈子下辈子,他们坏事做绝,也没遭报应,只是靠装神弄鬼来骗人受他们欺辱!”

        孜特克沉默了很久,他觉得悲伤而无措,他发现自己远比自己想象中要无力孱弱,“阿骋,这事不要让别人听见了,你要倒霉的。”

        徐羡骋抽噎道,“有本事杀了我,我不死,从地狱里爬出来我都要报复他们……”

        徐羡骋好半天才缓和下来,不抽抽了,眼泪流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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