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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29章


玛尔罕是在三日后到达狄恰的。

        她从灰扑扑的马车里出来,一身白衣,面上蒙着一层白纱,从前身材就纤瘦,此时更显憔悴,像是风一吹就要飞走了似的。

        李瓀看上去与玛尔罕还算熟络,他上前唤了声玛尔罕的名字。

        ——若是按照辈分,李瓀应当喊玛尔罕一声小姑,或许是二人年纪一般大的缘故,世子坚持没这么喊。

        玛尔罕欠身行了个礼,算是回应。她转过身,瞥见了孜特克,顿了一顿。

        孜特克觉得有些恍惚,分别前他和玛尔罕虽没说上什么话,但那时候他还是个差点死在牙子里的卑贱农奴,而玛尔罕还是个父母双全的千金小姐,不是如今无依无靠的孤女。孜特克心里百味杂陈,只觉得恍若隔世,恍惚间,听见身边有人咳嗽,他回过神,发现是徐羡骋在后边,孜特克转回头,面对着这样玛尔罕,孜特克觉得什么都不一样了,他喉头梗塞,满嘴苦味,一时间竟是什么也说不出。

        徐羡骋神色晦暗。

        孜特克私下见了玛尔罕一面。

        玛尔罕坐在凳子上,望向孜特克,在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里,主奴男女之别不似从前那样严苛。

        “谢谢你,孜特克,带回了契玛。”玛尔罕缓缓道,她依旧很美丽,但秀美的面庞染上了浓厚的愁绪,“姐姐已经故去了,若是契玛也死了,我下半辈子都会噩梦缠身的。”

        孜特克道,“别这么说,玛——小姐能到狄恰,必定有福气在后头,契玛还小,还需要姑姑的照顾,小姐万不可自怨自艾……”

        玛尔罕噙着泪,艰难笑道,“是呀,我得好好地活着,父亲母亲长姐之仇未报,我又怎么能苟且偷生呢?”

        孜特克没想到玛尔罕会这么说。

        “不要把自己沉溺在仇恨中,玛尔罕,”孜特克只能这么宽慰道,“阿努曼说,陷入仇恨中,下半辈子都会过得苦痛。”

        玛尔罕讽刺地笑了,她的笑容比哭还难看,眼里落下泪珠,“不要再教我做圣人了,孜特克,姐姐死前受辱,逃亡时,爹娘死后连殓尸草席都未得一匹,你让我如何忘记这一切?”

        孜特克哑然不语。

        “你来找我,是为什么呢?”玛尔罕用衣袖擦拭眼泪道,“是来劝我放下仇恨么?”

        孜特克怔怔道,“不……玛尔罕,我……”他愣了半天,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开合,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我原想说,待你安顿了,我便要离开狄恰,去别处谋活。”

        玛尔罕微怔,“——为什么?孜特克,狄恰还算安全,去别的地方,流民四起,又怎么比得上狄恰——”她的声音停住了,顿了顿,带着些自嘲的苦楚,“我问你,孜特克,是因为,你爱上别人了么?”

        孜特克默然不语,算是承认了。

        玛尔罕沙哑地笑了,表情讽刺又哀伤,“……居然会是这样……你走吧……孜特克……”

        孜特克还欲说些什么,却见玛尔罕起身回了内室,“孜特克,你走吧,我不怪你,我只恨我的命……”

        孜特克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住处的,他跌跌撞撞地走着,几欲跌倒。

        ——他该怎么办?孜特克想起徐羡骋,想起自己几日前的承诺,他有心与徐羡骋离开,但实。在放心不下玛尔罕,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还满怀着复仇之心,无人庇佑,未来又如何熬过这乱世呢。

        孜特克想和徐羡骋道歉,他又想起这孩子盼望的神情——他心虚又难过,如此这般优柔寡断,最后只会伤人伤己,孜特克握紧了拳头,重重地砸向墙。

        他痛苦极了,将脸埋在手臂里,听见自己沉重的喘息。

        外头传来响动,孜特克回头,看见站在门槛外头的徐羡骋。

        徐羡骋神情复杂,他跨过了门槛,慢慢地踱着步,一步一步地走向孜特克。

        孜特克转身望向徐羡骋,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

        “叔叔,我们暂时走不了了。”徐羡骋先他一步开口。

        孜特克心中暗惊。

        “我从前痛恨那些达官显贵,”徐羡骋低低道,“是因为恨他们作威作福,而我身为下贱,无力反抗,现今,我明白了,再怎么样的恨都无济于事,若我真的想结束这一切,则必须爬得比他们都高……”

        孜特克问,“发生了什么?”

        徐羡骋沉默不语,想起今日那叶将军的话,“陆羡骋,你若不想逃兵一事被人知晓,就呆在这狄恰,我会安排你在额吉手下做事,得个一官半职。”

        徐羡骋半天没搭腔,好半天呼吸粗重地回答道,“为什么”

        “你是陆洵之子,”叶将军道,“老身自然会善待你,不必多加担忧。”

        “陆洵不过是一小小西域文官,他做了什么,让千里之外的钦差大臣如此维护?”徐羡骋咬牙道,“莫不成,那陆洵是大人遗落在外的恩公不成?要大人结草衔环,执鞭坠镫来报?”徐羡骋越说越激动,“大人既然是京城人,想必是只会说官话的,为什么连西域土语都一清二楚?”

        ——西域土语是当地汉人说的土话,借用了许多羌词、兀词,虽说十里八乡均有差异,西域内大致能交流畅通,但关外汉人初来乍到,往往需要长年累月才能习惯听懂。

        叶将军顿了顿,道,“若你不想身边那羌奴遇事,莫多嘴,按我吩咐便是。”

        徐羡骋半天没答话。

        ——二人就这么在狄恰留了下来。

        徐羡骋听说二王子已集结了五万骑兵,派先头部队横穿了热依玛,假以时日,翻越草原山脉,便可奇袭狄恰。

        ——狄恰这里,世子不过一万骑兵与一万步兵,叶将军此番带来朝廷一万骑兵,虽说只是个先头,但朝廷内库空虚,老皇帝奄奄一息,能否继续增员还是未知。

        徐羡骋烦躁,他确实是想趁早走,但拖到今日,离了狄恰,附近城池未必有狄恰安全,若是狄恰沦陷,那附近城池必然大乱,民不聊生,还不如待在狄恰为好。

        徐羡骋坐在原地,拧着眉头,心想,上了大王子这一贼船,可就难下了。

        “先候近侍额吉恰,护卫王弟,救世子亲眷之女,获授千夫长,领北城墙之防务;羌奴孜特克,除去奴籍,赦为自由之民,与汉民徐羡骋一同担任世子之近侍,护卫狄恰。”

        李瓀听着那身旁的人传话,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额吉恰跪在前头,他的手和肩膀因伤还缠着纱,但活动已无大碍,徐羡骋和孜特克跪在后方,低头谢恩。

        徐羡骋侧着身子去看孜特克,只见俯着的孜特克,宽厚的背颤抖着,眼里隐约有泪光闪烁——孜特克自然是从内心痛恨自己的奴籍,徐羡骋明白,孜特克如今得了李瓀的承诺,自然愿意为了李瓀脑肝涂地。

        徐羡骋心中大恸,他知道这么一遭,孜特克更不愿意走了,怕是要在世子手下久远地做下去了。

        ——徐羡骋心中难受,他想起路上和孜特克的约定,他们约好了去中原,约定过待战乱结束,便找一块好地置业生息,可现在徐羡骋逃兵身份被人知晓,尚不知那人所图为何,自己又身分低微,难以自保,他回忆起那些与孜特克逗情嬉戏时的情话,记忆里都那么遥远,仿佛永远实现不了似的。

        徐羡骋低着头,看见自己的眼泪在地上晕开铜钱一般的水疙瘩。

        徐羡骋和孜特克这段时间在额吉恰手下做事。

        他们在城外勘探地形,狄恰位于山脚河谷,易攻难守,若是打上城墙,熬不过两个时辰。狄恰近处并无城池缓冲,必须御敌于城外,于城外山上伏击,且必须一网打尽。

        兀人生长于马背,与兀人拼弄骑兵无疑是自寻死路,此番叶将军所带来的神机营无疑是此次的博上一博的资本。

        徐羡骋他们这些天在外头布防,共设了三处伏击关卡,他们在山上修筑了炮台与遮蔽,将山谷之土挖松,排练许久变阵,只待二王子到来的日子。

        额吉恰骑马在前头,听见后头一声火铳响,从山上应声砸下来些落石,险些砸到他的马。

        “是谁在乱摆弄火器?”额吉恰转身。

        徐羡骋手里的火铳冒着烟,他皱着眉,“前几日下了雨,受潮得很,不听使唤。”

        “近日西边下雨得厉害,河水都涨了些。”底下有人插话。

        额吉恰眉头一皱,徐羡骋看他这样,明白了大半。

        “再往前,把水挖改道,”额吉恰这么吩咐,“务必让他们的火器受潮,我们这儿,去城里添置油纸和伞包,保护我们的火器。”

        叶将军在后头捻着胡须。

        “叶将军还来视察,”徐羡骋这么和孜特克低声道,“都老得走都走不了几步,怕是让我们收尸呢。”

        孜特克习惯徐羡骋胡说八道了,“小声点,被听到就不好了。”

        “叶将军不会羌语。”

        孜特克低声道,“怎么会,上次他分明听懂我和别人说话了。”

        徐羡骋一愣,神色犹疑起来。

        -

        “我对你有很高的期望,”叶将军道,“这一战,胜算不小,我所带来的兵,在辽东也是打过胜仗的,关内千钧神机营谁人不知,此番战事,好好表现。”他拍了拍徐羡骋的肩膀,“有什么不会的,多问,多听。”

        徐羡骋没搭腔,他能感觉到叶将军这是在栽培他,也懒得去计算这种的缘由,他觉得自己在这方面一直倒霉,还是不要多报希望为好。

        徐羡骋点了点头,权当是听见了,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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