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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泛潮了,阿媪,可是外面落雪了?”

        “是啊,还是今年第一场雪。”

        支摘窗上不知何时结的薄霰,零星沿着逼仄的窗隙吹进禅房,张媪关上窗,搓了搓手望向火盆,余烬明灭闪烁,在不知不觉中熬成一盆冷灰。

        “还不知明早会不会停,雪天挨冻最是难熬,奴去笼些炭来升火吧。”

        几片细雪翻坠在地,几片吹上妇人鸦色缓髻,张媪回头就看见晶白的一粒雪晃荡在妇人的睫羽,交睫时又无声无息坠向鼻梁那颗淡色小痣。她却心不在焉地数着念珠,望着蒲墩下的玳瑁象牙匣,眼里写满忡惙。

        张媪紧走两步,跽跪于席,将象牙匣缓缓向前推了几厘,“韩使君过来送了这个匣子,奴擅作主张收下了,娘子若想知晓内情,不如现就开启。”

        短促的一声叹息勾回神思,叫苏星回低下玉颈,冻僵的手指几乎就要垂到膝前,触到匣身从中一窥究竟,却倏地又缩回袖笼。

        夹霰的北风在外头夯起瓦檐,寒潮摄人肌骨,她身上的纻袍纵是缝了几层毛絮,仍是透如漏筛,根本架不住这腊冬光景。

        苏星回觉得齿根泛酸,叫她有口难言,旋即闭了闭眼,“我从不看他的东西,何必来问,拿去烧了。”

        张媪闻声却未动,只是默然地掏着盆底的积灰,直至木炭一点点烧红。

        “娘子负气也有两年了,莫怪奴多嘴,烈火没有柴禾添灶,也有烧完的那天,届时要反悔也来不及了。”

        苏星回年已三十,自是明白诸多道理,但她眉耸如丘,显然不爱听,“大厦坍圮之时,我阿耶也抱恨辞世,苏家落到今天的地步不都是拜他和吴王所赐。阿媪既心疼我,就不该屡次替他辩白开脱。”

        张媪摇头,“事发突然,未必就有阿郎插手。阿郎待娘子从来情深意重,奴是看在眼里的,那样爱重娘子的人,又怎会对娘子的娘家隔岸观火。”

        废太子咒诅女皇于别殿,为宫婢举发一事距今不过才两年。事发当时,女皇极度震怒,一旨诏令鸩杀了废太子,并在一日间处置了上百名太子的妻族和亲信。

        风波牵涉可谓甚广,开国勋贵不少都受此牵累,重者三族下狱,轻者除爵远谪,连江河日下的苏家都没能幸免,官降三级,亦或被贬为庶民。

        恩威尽在朝夕,女皇剩下的几个儿子里,仅有一个吴王全身而退。而彼时裴彦麟官拜尚书左仆射,充任吴王四子钜鹿郡王李昕之师,总领百僚,势倾朝野。瓜田李下,黜落废太子之功,裴彦麟终归是难逃嫌疑的。

        苏星回对裴彦麟早年逼娶自己的恶径积怨已深,苏家败落之后,便是彻底斩断了二人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

        白雪庵修行的这两年来,神都的访客她一律不见,韩膺设法送过几次书信,她转头就让张媪焚毁。

        领教过她绝情的人,谁没在背地里指摘诋毁,撺掇裴彦麟另配有风范气度的门阀贵女。

        往事已矣,局中的人至今却都无解,苏星回眼里透出无尽的倦意,只将念珠拨得飞快,“说什么悔不悔的,我生就一副无可救药的心肠,早已是病木朽柴。”

        张媪动了动唇,噤了声。

        苏星回反倒静不下心,一把撴住手中的珠串。

        袖管滑在纤腕,大片冻疮落在张媪的眼里,刺目得让人心疼。她的娘子该是锦衣玉食的公门主母,却为陈怨新恨困缚了本性,自罚在此苦修,伴着青灯黄卷聊度余生。

        张媪不忍多看,捧过象牙匣默不作声地退进室内,和堆积成摞的信札一道锁进了书箧。

        滴水成冰的冱寒北地,炭盆里的火燃得奄奄一息,张媪拿来外氅与她披上,苏星回摁着额心道:“还是拿经书来我抄吧。”

        张媪折回去捧来了经书,外头却在此时笃笃叩响了门,主仆一厢对视,张媪放下经书去应门。

        随门而开,夜风挟着漫天飞絮倒灌而入,摇颤鼓动的昏光里,比丘尼裹着海青和檐笠站在乱雪下,脸颊冻得雪青。

        张媪连忙侧身请她进屋,她断然不肯,站在瑟瑟风雪里朝两人合掌,“叨扰檀主,前殿来了位香客,她称是您的旧识,盼您能移步禅房一会。”

        “这么晚还有人上山。”张媪很是奇怪,“尼师,那位香客是否道明身份来意呢?”

        比丘尼道:“那位香客是尚书左仆射的娘子,回京途中适逢风雪壅阻官道,便来借宿一晚。”

        “你说谁?”

        张媪疑是自己听错,言简意赅地又问了一遍,“她是不是姓褚?”

        苏星回也直起了身,目光怔然。

        比丘尼不明所以,诚然点头,“正是。”

        张媪瞳孔震颤,下意识地看苏星回,都未察觉自己哆嗦得厉害,“许是弄错了。”

        “如何不能是真的。”苏星回微哂着,硬生生挤出一句,“夫妻缘尽,嫁娶随意,他娶谁都不是我这旧人置喙的。”

        心说无关紧要,目色却慢慢灰寂下去,沉得比这幕夜空更像无底的深渊。

        “但为什么非得是她……”

        冷雪拍在脸上,利得要割开皮囊,钻进脏腑尽窥她的狼狈,苏星回自嘲地一笑,缓步行入这场霏霏乱雪,仰头望着深到让人阵阵发懵的夜空。

        褚显真从爱州回京,登门探视还在为阿耶服孝的她,也是在这样一个乱絮翻飞怎么都看不到尽头的萧条雪夜。

        苏褚两家的先祖是莫逆之交,后辈也多有来往,关系自然非同一般。她和褚显真幼年起就相识,两人常常走马穿巷,斗诗游市,她们同饮过御赐的剑南烧春,打过最默契的马球赛,她们形影不离,无嫌无猜,曾是何等要好的朋友。

        但都结束在那场迷乱的大雪,她最惶惶无助的时候,褚显真说:“以吴王和裴相公的势盛,保下一个无辜受累的苏家该是不难,裴相公或许有他的为难之处。”

        褚显真不止一次暗示她,裴彦麟能够斡旋苏家抽身,却选择了冷眼旁观。

        她去质问裴彦麟,他们的婚姻既是缘于利益,为何还要失信于她,舍弃苏家。

        她怨怪他,把阿耶病故的罪责也一并算在他头上。

        裴彦麟岿然不动地任她当面羞辱了,发泄完心中长久的怨念,才哑然开口,“原来在你眼里我一直是这样的人。褚氏女的每个字你都深信不疑,我讲千万句你也百般猜忌,那真相于你还有何意义。”

        夫妻十余年,他们朝夕相对,她从没有过软语,裴彦麟的包容却都近乎无理,对她的了解更是出乎意料。他知道她自心底不会信,根本不为自己辩解毫厘。

        裴彦麟没有来过一次尼庵,他一直在借韩膺的手鱼传尺素,苏星回知道,但她让张媪烧了信札。

        张媪认为她会反悔,悄悄藏进箱笼,她也是知道的。

        大抵迟迟都不见回音,书信在今年开始逐月递减,到了下旬,只有今日黄昏前韩膺送来的那只象牙匣。

        苏星回认为心已死,可以做到无澜无波,但在禅房和故人再见面时,愤懑仍如开笼的巨兽,“褚显真,你什么意思?”

        案上晾了半盏茶,冒着热烟,褚显真精细描画的眉眼氤氲在水汽里,她徐徐翻动一卷书,闲适地倚向凭几。苏星回的无端着恼并未让她侧目,只对着书吊起薄薄的眼,“或许你猜到我为何而来,不是吗?”

        她说:“十九娘,阔别两载,别来无恙。”

        绫罗裁剪出她修长的倩影,半偏的青鬟上饰满花钗,她的珠光宝气使禅壁生辉,却让苏星回无法看清她眼里的情绪。多年荣养已然磨掉了这个女人曾富有的天真浪漫,俨然成为仪态雍容的诰命典范。

        苏星回不肯和她无意义的周旋,“有话直言便是,何必拐弯抹角惹我烦躁。”

        褚显真终于抬起眼,望着她挽唇一笑,“听说你在此清修,我冒着大雪也要赶来见你一面,对待故友你就是这种态度?”

        “故友也是你配说的。”苏星回翻动眼皮,都羞于启齿,“谁的故友会肖想别人的丈夫。”

        “随你怎么说吧。”褚显真面上毫无愧色,手揽着襦裙走下禅榻。

        年纪相仿的二人面对面站立,风姿犹存,不分伯仲。

        苏星回记得她和裴彦麟成婚的第二年,也是褚显真随褚父赴任爱州的那年。

        褚显真在爱州成的婚,婚后不到半年她的丈夫跌水而亡,十几年只守着一个遗腹子过活。期间从未听说改醮,传言都道她为亡夫守节,痴心可鉴。

        讲什么痴心,根本就是妄想。

        “看过了就请尽早下山,这里是清修之地,不是丞相娘子的长留之地。”苏星回句句带刺,吝惜给她半分好脸色。

        褚显真闻言愣住,“丞相娘子啊,真教人睽违。”

        苏星回当她是急于来炫耀,不免愤嫉,“褚显真,你费尽心思挑拨我和裴彦麟,不就是等这天,恭喜你,夙愿得偿,嫁给了心上人。”

        “什么?”褚显真发怔。

        她很快就反应过来,揶揄地一哂,“亏你修身养性,怎么还是听风是风的臭德行,实在不懂裴彦麟究竟看上你哪点。”

        她摇头称奇,怜悯之色堂皇映上面孔,“不过也是,出嫁后你诸事不问,又如何晓得神都的局势变幻。”

        “你把话说明白,休要颠三倒四。”

        苏星回站着不动,任她挂着嘲讽的笑脸凑到耳边,“那就这么说吧,我再醮之人的确是心上人,不过是你的心上人啊。”

        “你不会忘了吧,他叫周、策、安。”

        呼出的冷气透过衣衫,比雪还要冷上三分。明明是无关紧要的人了,却还是剜人皮肉,疼得苏星回一个激灵,“你胡说,我和周……”

        她仿佛猜到什么,背上汗毛竖立。

        褚显真的丈夫是周策安,那尚书左仆射……她不敢往深去想。

        “裴彦麟在哪?”

        “稀奇了,你还会问到他。”褚显真惊疑地为她鼓掌。

        “回答我!他怎么了?”苏星回逼到她眼前。

        推搡间两人都挣乱了裙带鞶丝,褚显真不紧不慢地系上,口气轻描淡写道:“还能怎样,当然是……死了呗。”

        “你胡说。”苏星回玉容扭曲,恨不能撕烂她的嘴。

        褚显真很是满意看到的结果,玩味地观赏了好几眼,“位极人臣的一代权相死在了北伐大营,还是被阉宦用一根革带活活勒死,嗳,想想都叫人唏嘘。”

        “你敢发誓!”

        苏星回抓进她肉里的力道大得出奇,褚显真吃痛地直皱眉,却根本不在意她的迁怒,反而得意地继续加了一把火。

        “朝廷有人告发吴王谋反,宅家下令查封了裴府,你那两个儿子,落狱的落狱,打死的打死,还有你那个金雕玉琢的小女儿,也同女眷充入了掖庭。苏星回,你完了。”

        苏星回揪扯她的衣裳,口里的寒浪喷到她的面上,“你敢骗我,来日你必碎尸万断。”

        “你我好了一场,既成陌路也还有三分情谊在,倒也不必如斯歹毒。”

        褚显真振袖拂开她的纠缠,忽然仰面冷笑。

        烛光的映耀下,只见两行清泪淌落玉腮,“苏星回,你仔细听着,我不欠你什么,裴彦麟今日所食恶果,你这个妻子难辞其咎……”

        门扉在这时霍然洞开,一场夹雪的北风疯扑而入,卷翻了两人的裙幅。

        苏星回周身如堕冰河,四肢厥冷,耳朵里仅有褚显真远在天边的讪笑声。

        “长宁二十三年,你的长子裴鹤年才满月,裴彦麟宴请满朝,抱儿宾客前,事必躬亲,从不假手于人。次日竟遭台谏参劾,告他靡费金宝。”

        “长宁二十七年,他醉心朝务,彻夜不归。再担邀结党羽,窃弄威权之名。”

        “泰安元年,你的次子裴麒风寒病急,险些夭逝,他衣带不解在榻前守了半月有余。又遭群臣弹劾,告他为臣骄蹇,藐视圣躬。”

        “泰安三年,你们小女出生,他私下请裴妃出面讨封乡主,食邑百户。群臣再奏,劾他借权谋私。”

        “泰安七年,苏家卷入废太子咒诅案,坐狱削爵,他自责营救不力,疯狂揽权,招募术士入府,沉迷寒石散。触犯众怒,权峰飘摇,宅家未置片言,却起用拔擢了周策安,吴王一党陷入困境,他被迫领兵北伐。”

        “不久前,宅家借尚书令之手翦除吴王党羽,追定吴王谋逆大罪,他料知大势已去,托付儿女于王贺。孰料交友不慎,识人不清,王贺早已暗投了陈王,将他种种呈供御前,亲自查抄了裴府。”

        褚显真眼底沉满阴翳,一步接一步,逼得她无路再退。

        “甘露元年冬,裴彦麟死于宦官敏良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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