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十二

        倪缪开始时常彻夜不归。对家里的解释是证券行情太差，必须开展新业务。所以需要经常出差。去过外地，无论是感染新冠还是变成密接，回来再接触佳宝或者沈慧，都会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需要自我隔离。就去了家里的那套离倪缪公司比较近的小公寓。反正疫情以来就没租出去过。

        沈慧对此的反应异常地冷静。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就再没提及。这让原本惴惴不安的倪缪反倒有点不知如何接受。原本的他甚至准备好了迎接一场不可开交的争吵。

        起初倪缪是感觉侥幸，甚至还有几分兴奋的。这甚至让他找到了幼时旷课的感觉。尔后新鲜感褪去，他开始有些惴惴不安。于是隔三差五的回家看看，但家里的情况几乎毫无变化，沈慧也未曾对他有任何责怪。倪缪于是安慰自己，国家整体经济形势摆在这里，所以自己的谎言很容易被相信。他下意识给家里添置些物件，也为沈慧买点她喜欢的护肤品，新衣服之类的礼物。甚至还抽空给家里换了几个不是太重要，一直没理会的坏掉的灯泡。但沈慧依旧没有任何表示。

        这让倪缪开始动摇，他甚至偶尔产生怀疑，他会想起那个曾经对沈慧紧追不舍，后来被自己强迫删除了联系方式的男同学。但这种念头刚一出现，就被倪缪压了下去。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对不起家庭，如果不去自责，反而去怀疑自己的沈慧，实在有些丧心病狂。

        终于等来一次沈慧的主动联系，那是因为早上路况太过拥堵，沈慧上班赶时间，便没有开车，要倪缪去岳父母家把女儿佳宝接回来。倪缪是把佳宝一路抱上车的。害怕一段时间没有接触而可能产生的生疏，倪缪一路上想尽办法同佳宝互动着，但是佳宝始终不理。倪缪只得作罢。

        在小区停车场，上车之前，倪缪似乎看到了一个很是熟悉却一时说不上名字的面容，他礼貌点头，对方也回头示意。直到上车后，倪缪才惊觉，那面容仿佛与自己一模一样。甚至连身形都没有区别。但向来对自己的外表极为自信的倪缪，马上将这可笑的念头抛之脑后。潜意识地，驱车离开前，倪缪还是没忍住，向车窗外看去，只是还没到下班高峰时间，偌大的地下停车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

        行驶途中，糟糕的情况出现，佳宝忽然大哭并尖叫，且没有短时间内停止的苗头。轿车狭小的空间内，那声音显得无比刺耳。为了不出事故，倪缪只好把车停靠在了路边。

        这让倪缪不禁有些怀念当初佳宝刚刚学会喊爸爸，很多话不会说时的情形：一次自己开车带她出去玩时，佳宝不停地“爸爸、爸爸、爸爸”叫了一路。很奇特的是，佳宝当时有任何需求，都会用“爸爸”的发音以及不同声调来表达。而更加神奇的是，那同样音节中不同的含义，自己仿佛都能领会。现在回想起来，倪缪好生后悔，没有来得及把它录下来，以便时常播放回味。

        好一阵子。佳宝终于停歇下来。倪缪松了口气，回头说道：“看样子，我们这里有位婴儿艺术家刚刚结束表演？”“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倪缪的故作幽默似乎得到了反效果，佳宝好不容易停下的哭声又响起来。一段时间的未尽责任，点燃了倪缪内心的某种冲动，他走下车来，决定抱着佳宝走回去。看看导航，一个小时二十四分钟步行路程。“路再远，难不成还能难倒个大男人？”倪缪这样想着。

        也许是累了，佳宝的哭声终于停歇。而倪缪也终于找到了诀窍。他忽然发现，只要自己一边做鬼脸，一边将头上下左右摆动，就能逗得佳宝笑。一开始还含蓄，后面逐渐适应，有时甚至能笑出声来。虽然依旧没有说话，没有喊爸爸，但比刚刚接回到佳宝时的完全没有表情，甚至有些害怕的情况，有了不少进步。努力得到回馈般的满足感般，使得回家的一路上，倪缪丝毫没有感到累意。且到家后，为了能听到佳宝的笑声，倪缪开始做出越来越多，从未做过的滑稽动作。他甚至领悟到，自己需要做的，并不是表演自己觉得容易做出，又或者自己觉得有趣的动作，而是找寻婴儿所认定的滑稽标准，针对她做她最容易被逗笑的动作。确定标准后，在做动作的过程中，不能够一边做一边观察婴儿反应，而是将自己沉浸到应该有的状态中。倪缪有些惊讶，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有这方面的天赋。

        “你是哪里不舒服么？”是沈慧回来了。“妈妈——！”佳宝闻声马上跑了过去，沈慧把她抱起来亲了一口，然后放下来。佳宝仿佛很是欢快，转了个身，手里还做着动作。这让倪缪有些妒忌。但更多的，是觉得这个动作土气到有些碍眼。他明白这应该是他和沈慧都比较反感的广场舞。是岳母带孩子的弊病。却不可能因此责备老人。

        倪缪感觉这个时候自己该做点什么了，他试图摆出父亲的威严，“干什么呢，你这个小宝宝。在哪儿学的这傻动作？再这样把你抓住打屁屁的。”倪缪说到后来，微微提高了嗓门，还吓唬着，扬了扬手。见状，佳宝又是一声尖叫，然后跑到了沈慧身后大哭起来。

        仿佛刚才一切努力皆无用。所有欢笑都是虚幻。“创口贴能堵上所有伤口，但伤口内的缺失也能恢复如初么？”倪缪下意识怀疑自己行为的意义。强烈的挫败感和疲劳在此时一齐涌上心头。“如果当初生的是个儿子，一切会不会都不一样了？”他忍不住往他以为美好的方向设想着。

        只是，当他回过神来，正准备同沈慧沟通时，却发现沈慧如同面对天敌的伟大母亲一般，挡在了自己面前，牢牢将哭泣的佳宝与自己隔开。那严峻到冷酷的神色，绝无丝毫商量余地。

        那般坚定。如同凝固后的水泥般，密不透风。

        这样的架势让倪缪有些呆了。他仿佛置身于一座宇宙飞船之中，眼睁睁地看着一道舱门将他与所有的过往隔开。然后是被放逐、弹射。漂浮。无穷尽的黑暗。

        他慌张地伸出手去——

        却什么也抓握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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