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生离死别

到英国后，方南天花几天办理了入学手续，接下来收拾住处和处理些其他的杂事。

        异国他乡，最初的兴奋感淡去，难免涌起孤独。

        方南天和秦端明聊得越发频繁，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秦端明似乎也很乐意和他聊。

        他分享这边的琐事，遇到交际或生活上的难题也会问秦端明。

        秦端明偶尔和他分享咖啡店的事。

        时差倒没有很影响他们，方南天常在晚上和秦端明聊天，而那时秦端明大都也已经下班。

        英国的一月还是冷的，方南天在这边认识了些华人。

        秦端明视频里陪他过完了异国他乡的第一个春节。

        那天，方南天突然很想家，他出了大家办party的房间，在露天阳台上，和秦端明打电话。

        他们很少打视频电话，镜头里秦端明穿着黑色的大衣，站在走廊里。

        前几天秦端明就和他说，除夕那天柳澈请吃饭。

        方南天问：“你们不回家过年吗？”

        秦端明抽着烟，烟雾晕模糊了镜头，他便将手机拿开些，等过会又将镜头移近，方南天能清晰地看见他的五官，心底的思念霎时变得浓厚，像黏稠的粥胶紧了肺腑。

        “不回家，”秦端明顿了顿又道，“很多年没回去过了。”

        他后来知道秦端明父母都分别再婚，又有了自己的家庭，他父亲再婚过两次。

        方南天手压着扶手，下巴抵在手上，“我想家了。”

        秦端明忽然低下头，似乎是摁烟头去了，方南天只听到他的声音，“再过几个月就能回家了，很快的。”

        方南天笑了，“哪有这么快？”

        秦端明没说话。

        过了会，他又道：“我舅舅最近都不给我发信息。”

        方南天听着身后热闹的欢呼声，忽然有点想那个空荡荡的家，杨刻远给他的那个家。

        后来方南天常想，杨刻远对他的爱，大概是以另一种形式给他。

        杨刻远有很多情人，但一直未婚，没有子女。

        杨刻远对他有求必应，杨刻远不会放过任何欺负他的人。

        杨刻远不会是一个好父亲，他太刚硬，永远不会用柔软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爱，他的爱大概是用鲜血和金钱垒筑起来的。

        方南天没注意到秦端明神色有一瞬的僵硬。

        “可能他太忙了。”

        方南天点头。

        来英国的第三个月，正是三月初的时候。

        方南天正从学校赶回住处，忽然接到李律师的电话。李律师是杨刻远身边的人，方南天不知道他们认识多久，但清楚杨刻远十分信任他。

        李律师五十多岁，方南天对李律师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不高的个子，略显瘦小的身躯，常年穿着规整的西装，戴着黑边眼镜，严谨，一丝不苟，说话时永远沉稳和吐字清晰。

        但此刻，他却从李律师的声音中听出一丝慌乱，他不知道这阵慌乱是不是从他心底引起的。

        “南天，有空回来一趟吗？”

        方南天愣了一下，“怎么……”

        “杨先生出事了，需要你来见最后一面，再办理些手续。”

        方南天最开始是愣神的，他站在原地，直到听到李律师用着不再沉稳的语气说道：“南天，有些事情需要你自己亲自面对了。”

        他后知后觉感到手脚冰凉，说话时都带着颤意，“我舅舅怎么了？”

        接到杨刻远的死讯后，方南天坐在飞往国内的最早的一趟航班上，飞机着陆时还是凌晨。

        他给秦端明发了消息：我回来了。

        没有告诉秦端明理由，这短暂的几个小时，他来不及收拾行李，赶往机场，等飞机，心里的疲惫和悲伤更甚过身体上的，更无力再向别人道一次杨刻远的死讯。

        下机后他见到了李律师，李律师带他去往殡仪馆。

        大堂太过安静。

        杨刻远这辈子好像都没什么亲人，白色的花圈衬得礼堂清冷无情，不大的场所却隔绝了生死两界。

        方南天在杨刻远的棺木前跪了一夜，跪得膝盖没有知觉，跪得眼里挤不出泪。

        在这几个小时里，他脑子反复涌过李律师和他说的话，像电影放了一遍又一遍。

        李律师问他：“南天，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秦端明的

        人？”

        “秦端明和杨先生有仇，八年前秦端明的弟弟在杨先生的娱乐场失踪，但当时的事情发生和杨先生没有关系。”

        “秦端明一直在调查他弟弟的死因，并想找到杨先生与此事的直接证据，没有找到于是后来一直试图报复杨先生。”

        “抱歉，杨先生的确有很多事没有告诉你……”

        “他们为这次的行动埋伏了很久，秦端明参与其中，他没有告诉你吧？”

        “杨先生最近一次病情发作，回家见私人医生时他们已做了准备，杨先生提早发现了不对劲但仍丧命于被追赶的途中……”

        李律师讲了很多，方南天后来听得浑浑噩噩的，他想起秦端明曾问过他的有关杨刻远的事。

        以至于他在杨刻远的棺木前跪了一宿后，在酒吧里找到秦端明时，仍觉得不真实。

        这一晚不仅将他和杨刻远隔在阴阳两界，还将他和秦端明明暗相隔。

        秦端明坐在吧台旁，这是酒吧散场的时候，已经没什么人了。

        秦端明看见他时起身，对他笑。

        秦端明仍是那副模样，他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他给他带来光，却又夺走他另一束光。

        杨刻远是将他拉出深渊的人。

        秦端明是让他再次感知到爱的人。

        方南天昏昏噩噩地走向秦端明，心脏像被人剖了十万八千遍，他一拳挥向秦端明的脸时，他恨他自己，也恨秦端明。

        “秦端明，”方南天看着秦端明，气息不稳，眼眶发红，声音沙哑哽咽，垂在身侧的手止不住发颤，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不该骗我。”

        秦端明早已看见方南天走向自己，于是站起来，冲方南天笑，看到那即将落在自己脸上的拳头时也没有躲开，只是片刻的怔愣后就明白方南天知道了所有。

        他头顺着力道偏向一侧，硬生生接下那一拳头。

        秦端明抬头，眼里闪过心疼，嘴角留下血迹。

        方南天轮起一侧的酒瓶，用力砸向秦端明的胳膊，“这一瓶子是还给你的。”

        连带着整个酒瓶砸在秦端明身上又碎裂在地，酒液溅出。

        本以为悼念杨刻远时已经哭完的泪又涌出眼眶，瓶子碎裂在地，裂开的碎片跟着溅开时似乎滑过方南天的手，但他感觉不到，心脏的疼超过那些亿万倍。

        “还给你，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假惺惺地帮我包伤口。”

        方南天的视野已经模糊，眼泪挤满眼眶，他甚至看不清面前的人。

        他捡起地上的碎片，划过自己的胳膊时，听到秦端明大声喊他名字。

        手臂涌出鲜血，疼痛让他皱紧眉头，眼泪和血一起外涌。

        “南天！你在干什么！”秦端明握住他拿玻璃片的手，垂眸怒视他，秦端明嘴角有血迹，额头青筋暴跳，眼里有心痛有愤怒。

        方南天松开手，碎片掉落在地，他抬头，眼泪滚落得更快，可还是模糊得看不清秦端明的脸，“这是我还给我自己的。”

        “是我该。”

        “秦端明。”

        “你为什么要这样？”

        秦端明眼里的情绪涌得更甚，几近央求地轻声喊他：“南天。”

        方南天看着秦端明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恨你。”

        更恨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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