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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愚人一无所有(十八)


时夜生游荡在夜色里,  它身上的伤口还没有全部愈合,不过,  也不再往下流血了。

        被冒犯,  被挫伤的愤怒持续性地刺痛着它。作为一个已经进化得相当完整的同构体,时夜生对人类的感情称得上复杂。

        一方面,人类美味可口,  诱惑力惊人,  他们以夸张的程度进化了大脑,却忘记在肉|体上设置一些可供攀爬的台阶,  自然界再找不出第二种这样表皮薄嫩,  血肉甜美的生物了。

        另一方面,  人类丰富多层的情感,  变化多端的心灵,  还有一刻不停的奇思妙想,  都令它发自内心地感到惊叹,而人类的创造力,他们在毁灭之途上的造诣,  同样使时夜生揣摩不已,  无法自拔。

        但进化是一回事,  和人类在一起生活,  则是另一回事。

        碎块背叛了它的种族。身为狩猎者,却甘愿被猎物所支配,还甘之如饴地接受了猎物给它起的可笑名字……六号!人类都不会给他们饲养的犬科动物起这种名字,  它却接受了,  而且看上去非常愉快!

        严格来说,  六号就是它,  它也是六号,  同构体之间的相互屠戮,相互蚕食,不能影响它们本是一体的事实。因而,时夜生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羞辱。

        在人类社会中,通常将“扇耳光”视作伤害不高,但是侮辱性极强的行为。现在,它就觉得自己被那名弱小的人类隔空扇了一记耳光。

        他以为他是谁?一个脆弱的肉袋,面对掠食者,只能瑟瑟发抖,连转身逃跑的力气都欠奉……人类总以为自己是万事万物的僭主,位于生物链顶端的统治者,他们的傲慢必须得到严惩,否则不足以浇灭它心头的怒火。

        循着气味,时夜生潜伏在人类聚居的巢穴旁,观察着目标的一举一动。

        这个人就像一只工蚁,甚至在人类社会中的地位还不如工蚁,成天庸庸碌碌,被高于他的个体指挥得团团转。他的工作不创造价值,可替代性极强,没有丝毫值得称道的地方;他没有自由,没有尊严,没有隐私……近乎一无是处。

        唯一可赞扬的,就是他谨慎的作风,以及伪装能力。

        别的人类无法分辨,时夜生却可以从他散发出的气息里准确无误地嗅出苦涩、疲惫、孤独与疼痛的味道,像烧过的榉木一样刺鼻。

        人类掩饰着自己的憔悴,这些天来,他经常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偷偷地流眼泪。哭过以后,他的眼眶总是红得醒目,为了掩盖这不大正常的异状,他会拿毛巾沾湿冰水,给自己谨慎地敷上半个小时。

        其实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不管他的眼眶是红是黑,他是生病了还是健康着。人类渺小而卑微,他则是其中最渺小,最卑微的那一类。但他还是选择小心地遮掩着自己,不叫更大的破绽暴露出来。

        时夜生几乎要表扬他了——仅仅是几乎。

        它原本策划着一场天衣无缝的重逢,不过,它放弃了。人脑固然精密,人类却如此愚蠢,过分相信肉眼所见就是真实的世界,它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于是,时夜生模糊了自己的五官,用异化的口腕和触须代替了拟态的双腿,为了第一时间骗取对方的信任,它还特地变小了一半,捏造出损伤惨重的模样。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利用伪装在研究所内的身份与权限,它再次安排出一次意外,比如暗示人类的管理者,让他将人类留下训话,或者让人类多打扫一块僻静无人的区域,接下来,就是它登场的好时机了。

        按照剧本,夜幕降临,四周万籁俱寂,只有人类孤零零地在黑暗中徘徊,不安地握紧手中工具。时夜生慢慢从阴影中沁出,犹如猫捉老鼠,不紧不慢地接近了目标。

        人类惴惴不安。

        他开始出汗,心跳加速,呼吸变重,肌肉和骨骼紧绷……他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时夜生愉悦地发出了一点声音,它的腕足缓缓撕离地面,在空气中响出类似于掀开胶带的粘连声。

        人类猛地跳了起来。

        “谁?!”他用变了调的尖锐声音提问,手里紧紧攥着拖把杆,好像那是一根救命的稻草,“谁在那儿!”

        空气中弥漫着恐惧的酸性气味,时夜生非常满意,它愉悦地注视着人类怕得要死的样子。

        这才是它喜欢看到的景象,猎物就要有猎物的自觉,最好认清自己的……

        不等它细细品味,刹那间,人类似乎心有所感,他不偏不倚地一转头,目光与时夜生正正交接。

        他的脸一下白得像纸,又一下涨红得惊人,仿佛被雷霆当头击中。他呆立在那儿,只有嘴唇不住颤抖,似乎想说什么话,却又完全丧失了把它们吐出去的力气。

        他看上去委屈得快要哭了,眼睛却像被水洗过的星星,那么亮。

        不知为何,面对这双眼睛,时夜生竟有一瞬的瑟缩之意。

        “六号?”他发抖地喊,“六号……六号!”

        一阵叮铃咣啷的坠响,人类已经扔掉了手里的工具,把那些琐碎的,碍事的,烦人的玩意儿全都抛到了旁边。时夜生还没来得及进入角色,充当一名合格的演员,人类已经不顾一切地朝它跑了过来。

        他要干什么?他要攻击我吗?

        还是说,这只是一个诡计,一个障眼法,为了逃跑才不得已使出的险招?

        思绪杂乱,在时夜生的脑海里纷然闪过。在它面前,人类张开双臂,紧紧地将它抱进怀里。

        他不害怕,不退缩,只有灼热的泪水滴滴滚落,沉重地打在它身上。

        ……咸的,它茫然地想。

        而且很烫。

        人类的力气那么大,抱得那么急迫,甚至叫时夜生体会到了喘不上气的窒息感。它的大脑一片空白,由此忘记推拒,更忘了反抗。

        不知过了多久,人类终于放开它,转而捧着它的脸,就像捧着什么珍而重之的宝物。他掌心的热度源源不断,温暖地浸透了它的表皮,无法阻拦地朝更深处渗去。

        “你怎么……”他哭得不行,“你回来了!你回来了!我一直以为,我、你……”

        人类满脸是泪,哭得说不上话。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句子的碎片,好像这颠三倒四的表达方式可以让对方明白似的。

        然而,时夜生居然真的领会了这些碎片的意思。

        ——你终于回来了,我想你,我一直以为你出事了,看到你安然无恙,我真的很开心。

        人类摩挲着它一片模糊的五官,这是不正常的,时夜生很清楚,因为正常人不会有半透明的皮,脸上也不应该空空荡荡,除了一张嘴以外什么都没有。但人类抚摸着它,如此热切,温柔和绵密……那差不多是充满爱意的触碰,尽管时夜生压根不明白什么是“爱意”。

        它该如何回应如此亲密,如此温柔的抚摸?

        “你伤得重吗?”人类哽咽着,低声追问,“让我看看……你身上好多地方都断了,疼不疼?”

        如果我说不重,他就不会再哭了,时夜生恍惚地想。

        ……但如果我说重,他会为我流更多的眼泪吗?

        沉浸在失而复得的狂喜中,徐久迟迟等不到六号的回答,但是没关系,他扬起下巴,将混合着泪水的,咸涩的嘴唇贴在六号的前额位置,就像他每天出门时都会做的那样。

        “没关系,没关系,只要回来就好,只要你没事就好……”

        这一刻,时夜生方寸大乱,像是被烧红的铁块狠狠嵌进了眉心。

        这是什么?!

        是他正在袭击自己,还是他正在意图干扰自己的精神?他的嘴唇上涂了麻醉剂吗?他改写了自己的生物电回路吗?他是不是人类秘密改造的实验体,现在终于打算设计将自己捕获?他——

        徐久沾满泪水的亲吻一路向下,他用炽热的,发抖的双唇毫无隔阂地摩挲着同构体本应剧毒的皮肤,用鼻梁蹭着它的侧脸,密不可分地拥抱着它。最终,他停留在六号的鼻尖前,每一声抽泣的喘气,都像是扑面而来的蝴蝶,轻轻刺痛着同构体的身躯。

        “我真的很怕,”徐久颤抖着低语,从手指到脚底,全在不受控制地战栗,“我担心你会出事,我担心你已经死了,而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不怕死,我怕那天晚上就是我们见到的最后一面,可我却不能跟你好好地说声再见……更怕我不能和你死在一块儿。”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他急迫地追问,“你的那个……那个同类呢?它也死了吗?”

        时夜生愣愣地凝视他。

        他挨得好近啊,在这之前,它从未和哪个人类、哪个生物靠得这么近过。

        时夜生完全可以数清人类的睫毛,即便它们正被眼泪粘成一簇簇的形状;它也能看见人类薄薄皮肤下的毛细血管,能看见他轻颤的嘴唇,嘴唇上沾染的水光,以及双唇间露出的,蚌肉般柔嫩的一隙舌尖……

        他瘦削的肩膀和胸膛,还因为大哭过的抽气而微微痉挛,体温也高得不正常。

        恐惧的气味早就散尽了,他闻起来仿若雨水,青草和苹果花,温暖如云,使它的犁鼻器不住抽搐,剧烈发痒。

        时夜生的身体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灼烧的感觉。那很像疼痛,但又比痛苦更加深不可测,几乎令它感到茫然的恐惧。

        “我不知道。”最后,时夜生嘶哑地说。

        我什么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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