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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愚人一无所有(二十七)


极地站完全变了个模样。

        从前它精密、整肃、高效,  人类赋予它秩序,又用科技的外壳将它武装,  它深埋于南极的腹地,  就像一枚闪闪发光的钢铁珍珠。

        然而如今再看,它是一个金属与血肉融合,钢筋混凝土与黏质共生的畸宫。溢流的胶膜覆盖了走廊、大厅与目光所见的每一个房间,  大理石柱盘绕触角,  钴蓝色的毒素妆点着灯管,阿克尔实验体的生物质泛出流丽缤纷的虹光,  梦幻地笼罩了一切。

        异种按照自己的习性与心意,  肆意亵渎、改造着人类昔日的家园。空气中弥散浓郁的腥香,  到处是诡异又粘稠的“啵啵”吐泡泡声……倘若没有血清支撑,  他们早就理智破灭,  发疯地冲进水母的领地,  只求一死了。

        “艾雯,别再写了!”一名研究员用气音提醒同伴,“看路要紧,  日记的事先放一放吧!”

        艾雯抬起憔悴苍白的面庞,  嘴唇轻轻动了动,  还是小心收起日记本,  塞进怀里。

        隶属于极地站的重装部队共有四支,暴动初期,泽塔小队和伽马小队就被实验体的狂潮彻底吞没。在实验体大规模入侵中枢之后,  为了抢救那些浑浑噩噩,  但还没有被替代的研究员,  贝塔小队也不幸全员殉职。现如今,  唯余两名阿尔法小队的成员,  是硕果仅存的有效武装力量,拱卫在博士身侧。

        “小心行事。”尤恩博士说,“我们这是在走钢丝,稍微不慎,就会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他们绕过走廊,凭借记忆,蹑手蹑脚地穿过运输站通道,抵达c区。

        突然,一名生化人抬起手臂,示意所有人停下。

        一行人连忙屏住呼吸,强迫自己静音。随着环境的变化,他们脚下的菌毯同时变得越发厚重,墙上的粘膜散发出阵阵温暖的热气,吹得人昏昏欲睡,眼皮沉重。

        很明显,他们已经走到了实验体的巢穴范围之内。

        按照尤恩·韦伯的研究成果,这些分裂的个体,彼此间抱有强烈的敌意。它们像极了争夺皇位的王储,只将自己视作唯一的正统,而面对其他同源同种的“血亲”,它们总是极尽杀戮之能事,将吞噬对方作为自己的第一要务。

        但眼下这一幕,却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想。

        ——起码三头异种,共同沉眠在一个开阔的巢穴内部。

        看得出来,它们已经进化得十分完善,不光拥有类人的肢体,更有三张近乎一模一样的脸,时夜生的脸。

        此刻,它们的半透明表皮翻涌着不正常的潮红,浑身上下的眼球都混浊地紧闭着。主体部分不安且焦灼地抽搐,从躯干上蔓延出的触须与口腕,也在一刻不停地向外延伸,分泌粘液,凭空塑造着什么。

        它们不断改变巢穴的形状,将它转换成更封闭,更复杂崎岖的地形,即便在睡梦中,它们仍然在墙壁上涂抹着芬芳的物质,使其闻起来温暖、馥郁,带有一丝辛辣的余韵。

        这不是研究员们闻过的任何一类气味——实验体进食时的香气,远比这个恶心腻人得多。

        “它们到底在干嘛?”一名研究员害怕地问。

        尤恩·韦伯哑然良久。

        “……求偶。”他震撼地说,眼神中充满难以置信的恐惧,“它们在求偶!”

        不会错的,哪怕在深度睡眠中,它们也在进行着无意识的求偶行为,这说明了什么呢?

        他的声音只是略微大了一点,前方的异种便不约而同地停止抽搐,猛地在躯干上睁开了无数双不规则的钴蓝色眼睛!

        所有人顿时闭住呼吸,退缩到角落的阴影里去。

        异种发出狂躁的嘶叫,乍然从梦中惊醒,它们显得分外恼火,但介于血清的作用,它们暂时无法嗅探到生人的气味。

        “还是没有!”其中一头愤怒地咆哮,口腕用力抽出,将自己在睡梦中塑造的巢穴砸成一片狼藉,语气中含着显而易见的渴求,“我找不到他……找不到他!”

        “他不见了,被藏起来了,”另一个悬浮在空中,嘶嘶地自言自语,“碎块要独占他……这不公平。”

        第三个没有出声,大量无法遏制的,用于筑巢的生物质,从它裂开的嗉囊中喷涌而出。它吸气、吐气,神态饥渴不堪,像发作的瘾君子般不住颤抖。

        研究员们大气不敢喘一下,这三头异种全是十分强大的个体,假如一不小心引起它们的注意力,那极地站可就真的当场全灭了。

        于是,他们只能听着这三头怪物用嘶哑难辨的咕哝,尖利刺耳的咆哮杂糅交流。半晌后,第三个终于稳定下来,可以使用语言,并且一锤定音。

        “继续找,他肯定没有死,他还活着。”

        一阵窸窣声后,怪物们亲自动身,离开了巢穴。慢慢的,附近归于平静,确认它们已经远去,人类才敢颤颤巍巍地走出藏身处。

        沉默中,艾雯轻声细语,打破死寂的氛围:“所以,它们究竟在做什么呢?”

        另一个人粗声粗气地回答:“很明显的筑巢行为,别告诉我你们看不出来。”

        “你才别告诉我,这些畜生还有繁殖季……”

        “事实比白纸上的墨还清楚,我敢断定,它们在找的人就是‘徐久’!但为什么呢……徐久是人类啊,他怎么能激发它们的筑巢行为?”

        研究员之间爆发了小小的争论,博士则一言不发,穿过巢穴,继续向前走。

        越是往里前进,他们遇到的实验体就越多,大多数时候,它们互相吞噬,激烈厮杀,并没有像之前遇到的三名个体那样,形成相互合作的关系。但它们可怕而饥饿的窃窃私语,却如同燃烧的雾气,无处不在地萦绕盘旋。

        “母体……”

        “……伴侣。”

        “找到他!”

        “这不公平……”

        “他是我的,碎块却把他私藏起来……找到他!”

        “这不公平!”

        “伴侣?”听见这个词,其他人都惊疑不定,“它们说的莫非是徐久吗?”

        长久的缄默当中,博士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震悚之情。

        按照实验体的精神网络学说,那么之前三只异种的合作关系,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为了找到被藏起来的徐久,它们情愿抛弃本能,与自己的“碎块”进行合作。它们在睡梦中进行通感,利用增幅强化之后的精神联结,试图定位到徐久饲养的那头异种,以此来探查它到底把徐久放置到了哪里。

        这几乎是基因层面和灵魂层面的双重吸引。类似连锁反应,经由实验体之间的共感辐射,徐久的存在,犹如山火燎原一般,点燃了极地站内所有异种的发情期,使它们一同陷入了如痴如狂的热潮当中。

        ——伴侣。

        尤恩·韦伯想尽了一切可能,思索那个低级清洁工的血如何能发挥这么大的作用,思索他究竟是怎么与实验体日夜相处却还没有变疯,没有被它吞进肚子,思索他凭什么可以保全自己的性命……

        然而,他唯独没有想过,徐久会是阿克尔实验体的伴侣。

        要是不能把他带走,就该在那时候就彻底毁了他,让他死的连渣子都不剩下啊!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

        博士咬紧牙关,前所未有的悔恨煎熬着他的身心。他打了一个隐秘的手势,一行人无知无觉地改换了方向,胆战心惊地在炼狱中行走。

        ·

        徐久徜徉在温暖的羊水里。

        安心适意的幸福感无处不在地环绕着他,将他深厚地包裹。他无忧无虑地在这片属于自己的海洋里到处漂游,不需要害怕,更没有什么是值得他躲避的。

        如同置身于母亲的胞宫,在这里,他不会受伤,不会痛苦,不会难过。这里就是他一生梦寐以求的家园,他赖以为生的港湾。

        ……嗯。

        我受过伤吗?

        徐久闭着眼睛,眉头轻皱。

        我以前很痛苦,很难过吗?

        他的眼皮跳动了一下,连续的梦境忽然出现了轻微的断裂。

        记忆深处,开始不受控制地闪回零碎的画面,研究员、实验室、枪响、刺眼的白光,一圈围上来的黑影,而他就趴在最中央……

        我没死吗?

        我应该已经死了啊?

        ……等等,我为什么是“应该已经死了”?

        碎片连成片段,片段衔接成一个整体:老人扭曲的脸孔,按在胸前的枪管,炸裂的火光,转瞬即逝的巨大痛楚……

        ——砰!

        徐久猛地睁大眼睛,长吸一口气。

        “……哎哟!”

        紧接着,他不住咳嗽起来,因为他真的浸泡在成分不明的液体里头,惊醒的一瞬间,冷不防呛了一大口到嘴里。

        徐久在里头扑腾,连忙按在头顶的奇怪粘膜上,手忙脚乱地撕开了这层柔软的屏障,总算呼吸到了新鲜空气。

        大量记忆瞬时涌上脑海,等他缓过来,赶忙往心脏的位置一摸,那里的皮肤好端端的,只有一个浅浅的白印,一点儿看不出被子弹穿透过的痕迹,再探探心跳,除了稍微快一点,和平日里没什么区别。

        “我没死?”徐久在身上摸来摸去,不可思议地自言自语,“我怎么没死?”

        哈,我懂了!肯定是六号救了我。

        徐久坐在温暖透明的液体里,好奇地掬起一捧,水液泛着微微的蓝色,里头还漂浮着一朵朵细小如绒毛的……浮游生物?

        我刚刚呛了一口进嘴里,不会有事吧……

        他心里惴惴,再低头瞅了眼自己,发现身上什么也没穿,整个人光溜溜的,急忙坐起来,打算找件衣服披上。

        可等到他真的起身,环顾四周,徐久即刻傻眼了。

        不是,我这是在哪儿啊?

        此时此刻,他愣愣地坐在这个巨大空间的最中央,感觉自己就站在什么巨型动物的体内,地板覆盖着厚厚的,菌毯一样的被膜,犹如冻结的海面,泛出水晶般深邃的幽蓝色泽,墙壁同样如此;高高的天花板上没有灯具,而是垂落着成千上万无风自动的,丝带一样飘摇的触须。

        他躺下的地方,则是一张中空的胶质肉床,宛如一个活的休眠仓,将他高高地簇拥在其中。越往下看,徐久越觉得这个东西的构造就像一朵肉造的莲花,最下面绽放着巨大的,筋腱剔透的瓣膜,正一张一合,按照呼吸的频率鼓动着,透着漫不经心的妖冶。

        面对这个诡异的地方,是个正常人都该怕得两股战战,然而徐久除了好奇之外,心中没有丝毫恐惧,就好像……就好像他和这个空间拥有某种亲密的联系,潜意识里,他能确保自己在这里是绝对安全的。

        六号呢?

        徐久左顾右盼,不知道六号到哪里去了,篮球场那么大的地儿,就只留了他一个人,搞得人怪毛的。

        这里太空旷,又像有生命一样邪门,徐久没敢大喊六号的名字,怕喊出什么奇怪的东西,因此只能自己小心翼翼地爬出来,打算寻摸一件衣服穿,老光着算怎么个事儿呢。

        他试探着踏出一脚,踩在那些看似柔软的胶质上面。

        ……嗯,触感还蛮奇怪的。

        明明看上去那么光滑,但皮肤接触上去,又带着丝绒的感觉。温度亦是恰到好处,并且十分有弹性,妥善地贴合着每一寸肌肤的弧度,不必担心会有尖锐的小石子硌到脚底。

        徐久忍不住笑了一声,他慎重地踩着胶床的台阶,一步步往下走。来到瓣膜跟前的时候,他鼓起勇气,轻轻用手拂开它们,掌心却忽然一凉,像被什么湿漉漉的东西舔了一下。

        徐久的表情一僵。

        这东西真是活的!

        似乎是嗅到了徐久的气味,那些瓣膜纷纷伸长,像许多个半透明的大麻袋,朝他围拢过去。徐久惊慌失措,赶紧挣扎着,四肢并用地爬开了。

        吓死人了……!

        他头也不敢回地跑了出去,整个空间暖和得十分诡异,换作以前,徐久连想都不敢想,自己可以这么不着寸缕地走在极地的建筑物内部。

        所以,这里是被六号改造成这样的吗?

        “衣服,衣服,衣服……哎!有了有了。”

        在角落里,徐久发现了一堆已经半埋在菌毯下面的衣物,不由暗自庆幸,急忙刨出来一看,却是一堆破破烂烂的研究员制服,领子、胸口和大腿的位置,分别有着程度不一的撕裂豁口,可以想象,它们的主人最后穿着它们时是什么模样。

        徐久叹了口气,只是没有多少物伤其类的感慨。

        这算不算一种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他胡乱地想,下辈子,希望你们能投个好胎吧。

        他翻了半天,总算找出一件还算完整干净的白大褂,顾不得许多,连忙套在身上,把扣子一颗颗拧紧。

        这件外套大了点,穿在身上,难免松松垮垮的,不过有总比没有强,徐久有了蔽体的衣服,终于可以安心地在这座“焕然一新”的研究站内部闲逛,找一找六号去哪里了。

        毕竟,水母是不会伤害他的,现在极地站的情况已经大大变样,他又能出什么事呢?

        徐久耸了耸肩,他走出当前的空间,好奇地向外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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