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净琉璃之国(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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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闹间, 他们在更加平缓开阔的河道上选好了冰层最为薄弱的位置,巫曦嗅了嗅, 肯定地点头:“就是这儿了。”
孔宴秋道:“离远一些。”
等到巫曦遥遥地站在岸边探望了, 他才抖开尾翎,三色神光犹如惊雷一振,将渭水的河道破开一半, 巨冰塌陷, 雪屑飞溅,露出来的裂口犹如深谷海渊, 黑黢黢的一眼望不到底。
渭水深不可测, 即便是最容易抓到鱼的河段, 也冻了十几米的厚冰。孔宴秋第二下抖开尾翎, 将神光刷进裂口内部, 再收回的时候, 只听河水轰鸣暴响,自裂隙中高高喷出。
漫天冰雪如雨,噼里啪啦落下的河鱼也像雨一样, 不论大小, 不分公母, 在冰面上掉了满地, 勉强弹跳几下,很快就在极寒和北风中冻得邦硬。
巫曦的眼睛都看直了,他欢呼雀跃地跑过去, 先把几条嫩嫩的小鱼抢到怀里, 又看到前头有更大更肥的鲂鱼, 于是急忙丢了怀里的小鱼, 捡那些肥肥的鲂鱼, 再一转头,不远处还有长如小腿的白肚鲇鱼,于是又丢下鲂鱼,去拾那些鲇鱼……
他捡了一路,也丢了一路,真是眼花缭乱,挑也挑不过来了。
“这真是我做梦才能看见的景象啊!”巫曦快乐地在鱼堆里蹦来蹦去,“孔宴啾,你快下来看,跟我一起挑!”
孔宴秋哑然失笑,他飞下来,帮着巫曦把鱼都用芥子术存放起来。
昔时的他五感失衡,对待食物也是可有可无的态度,如何浪费也不觉得可惜。但现下,他已经知晓了食物的万般滋味,因此尽管面色不显,内心却对烹饪鱼肉抱着高涨的期待之情,这次捞上来的鱼,他一条也没有放过,全收进囊中了。
“走,咱们做鲇鱼汤喝,”巫曦跑在前面,兴致高昂地道,“你不知道,长留的庖厨里有一个特别会做鱼汤的宫人,他做的鱼汤真是天下一绝。他也教了我几招,你等着,我给你好好比划比划!”
孔宴秋笑道:“好。”
两岸的古木被厚雪压得弯折,积年累月,弯曲的枝干和冻结的冰雪形成了无数大小不一,自在天然的室外棚屋。他们挑选了一处高大宽阔的树棚,孔宴秋敲掉一部分危险的冰凌,和巫曦弯腰进入里面。
一人一鸟对视一眼,开始默契地清扫里头的积雪。巫曦扫出一块干净的空地,铺上垫子,摆好碗筷;孔宴秋寻了许多干燥枯枝,掰成一段段的,架锅烧水。
按照巫曦的指示,第一锅开水需要稍稍烫过鲇鱼的鱼身,这样才好刮去粘液和细鳞,接着破开鱼肚,清理内脏,抠掉鱼鳃。
尽管是第一次处理这么小的食材,但孔宴秋手脚利落,已经做得很像样了。巫曦一边夸夸他,一边把鱼砍成几段,在煮汤前,先在锅里抹上猪油,准备煎鱼。
“这也是那个宫人告诉我的秘方,”巫曦说,“煮汤前先煎一煎,像这样,把鱼两面都煎得金黄金黄的,包管煮出来的汤好喝。鲜不掉眉毛,你来找我!”
孔宴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巫曦把煎好的鱼块放入滚开的水里,切下一把小葱,拍碎几瓣蒜,一小块姜,全部扔进去,盖上锅盖,咕嘟嘟地煮着。
不多时,腾腾的白雾,还有一些极清美的香气,便活泼地顶开锅盖,像云朵一样飘在寒冷的空气里了。
到底都是半大的孩子,这会儿纷纷捧着碗,已经难掩期盼雀跃的情绪。巫曦嗅了嗅,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
“锵锵!”
他揭开陶锅的锅盖,只见一锅浓稠奶白,鲜香扑鼻的鱼汤翻腾得正欢,嫩黄的姜末,翠绿的葱花就在金黄雪白的鱼肉之间起伏。
孔宴秋虽然看不见诱人颜色,但完全能闻到这股令人垂涎的香气。他双手捧着碗,乖乖地伸出去,等巫曦给他舀汤。
巫曦用勺子搅了搅,鲇鱼的肉质细嫩鲜滑,如今熬成一锅鱼汤,汤汁也浓郁醇厚。临到出锅前,他洒下一把盐,满意地点点头。
“请尝,请尝!”
两大勺鱼汤,三段沾着葱花的厚厚鱼肉舀进了孔宴秋的碗。巫曦给自己也盛上,小口小口地吹着气,然后浅喝一点。
——委实是鲜美无比!
除了葱姜蒜和盐,巫曦再没有放别的调料,此刻,大自然的清新至味完美地融进这一锅鱼汤里,他喝着奶白的鱼汤,再去吃入口即化的滑嫩鱼肉,只觉得浑身都暖和了,额头同时微微地发着汗。
“味道如何,好吃吗?”他笑眯眯地转头,却见孔宴秋的脸色不大对。
黑孔雀放下汤碗,嘴角还沾着一点碧绿的葱花,忽然紧紧地闭上眼睛,轻轻地“嘶”了一声。
巫曦瞬间反应过来,他一定是恢复视觉了。
四周冰川横挂,银树皑然,雪尘在白日里闪着刺目的光……不要说刚刚恢复正常视觉的病人,就是正常人也不宜多看,以免刺痛双眼。
思及此处,巫曦急忙放下碗筷,抢到他身上,先紧紧地捂住他的眼睛。
“眼睛痛不痛?”他问,“我给你捂着,你小心点睁开呀。”
孔宴秋用自己的手覆盖着他的手背,适应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把巫曦的手挪下来。
世界焕然如新,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巫曦的脸庞。
这一刻,他的生命似乎被分割成了三种颜色。
黑色是巫曦乌木般微微发蓝的头发,浓密的眉睫和清澈眼瞳;白色是他莹莹素白的皮肤,唇边呵出的白雾;红色则是他脸上冻出的一团晕红,是笑着弯起的红润嘴唇,以及眉心小小的一点鲜艳红痣。
孔宴秋怔怔地凝视着他,忘记说话,也忘记了呼吸。
“咦?”巫曦奇怪地挥挥手,“孔宴秋?孔宴啾?呼叫孔宴啾?你怎么了,是变傻了吗?”
孔宴秋深金色的瞳仁惊慌地颤动了两下,他似乎刚从漫长的白日梦中回过神来,沙哑地说:“你……”
“我……”巫曦学着他的语气,“我怎么了?”
他捧住自己的脸,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洋洋得意地笑了起来。
“哈,怎么样,我很可爱对不对?早就告诉过你啦,我是长留王宫里最可爱的小孩儿!全国我不敢说,但是在王宫里,谁也比不过我,阿嬷、司膳和司珍都可疼我了。”
“……是啊,可爱,可爱。”
孔宴秋语无伦次,近乎慌乱地重复着他的话,但不是可爱,不止是可爱。
他无从形容那一刻的震颤与悸动,语言太过贫瘠,他只知道,在那转瞬即逝的一刹,世界寂静无声,他仿佛与巫曦对视了一生的漫长时间。
“别乱看雪地啊,”巫曦笑嘻嘻的,尚不知道孔宴秋的心中经历了怎样的震动,“会把眼睛看伤的,来,看看锅!看我今天熬的鱼汤,是不是很不错?”
孔宴秋勉强将目光转向陶锅,万物的颜色向他巨细无遗地展露,他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黧黑色的陶锅上印着粗糙的土黄色三角花纹,锅中的汤汁泛着诱人的白色,这种白色不像雪那么耀眼单薄,而是更温厚,更容易让人产生食欲的浓白。
青葱翠绿的葱花,黄色的姜末,嫩白的鱼肉都在汤里翻滚,巫曦一一指给他看:“这是绿色,那个是姜黄色,汤嘛,就像羊奶的颜色,所以是奶白色……”
巫曦教他辨认颜色,他们分完了美味的汤,巫曦又教他如何堆起深灰色的石头,再用褐色的树枝穿起鱼,放在金色的灵火上烧烤。
烤鱼撒了盐和秦椒末,香酥辛辣,吃得人停不下嘴。直到撑得肚皮滚圆,他们才快乐地躺在这天然的屏障下,哈哈笑着欣赏头顶冰雕玉琢的奇景。
孔宴秋频频地盯着他瞧,眼神恍惚而灼热,巫曦也不觉得有异,只是吃多了难免觉得昏昏欲睡,他打了个哈欠,转身对着孔宴秋道:“我们今天还回去不?”
“你想睡在外面?”孔宴秋问,目光专注地盯着他看,“这里可比不得屋子里舒服。”
巫曦叹息一声,显得很忧愁:“屋子里是可以遮风挡雨,不过床一直很硬,跟睡在外面有什么区别?还有我的衣服……”
他发出一声小动物的悲鸣:“虽然它们都是西陵国的匠人织造的,不会脏,也不会坏,可我已经好久没有换过新衣服啦!算一算,我的生辰都要到了……流落到大荒,就是这么艰难啊。”
孔宴秋愣了一下,没想到神人还有这个烦恼,会因为不能更换衣物而忧心郁闷,不过想想也是,鸟兽遵循四季的规律换毛蜕皮,他是孔雀,将来也要经受换羽增骨之苦的。
想到这里,他不禁在心中责备自己的轻率和漠不关心。更换衣物被褥,对他来说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只要咳嗽一声,业摩宫里的珍稀皮毛、奢靡织物都是应有尽有,为什么要等巫曦开口诉说自己的烦恼之后才有所动作?
想到业摩宫,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尽管那里的环境嘈杂污浊,更有许多没眼色的凶鸟妖禽,时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可它的条件毕竟胜过小木屋万倍,如果我说要带他回去,他会同意吗?
孔宴秋正在思索,便听巫曦道:“算啦,其实我的运气还是蛮好的,如果不是那间木屋,我早就葬身雪原,被其他妖兽吃掉了。而且,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嘛,它也挺好的,我住得自由自在,倒是比长留王宫还强一些呢。”
孔宴秋刚刚酝酿在心底的说辞,顿时打了退堂鼓。
“好,你喜欢就好,”他轻声道,“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你告诉我,我想办法给你添置就是了。”
巫曦好奇地问:“你怎么想办法添置?”
“大荒广袤,”孔宴秋若无其事地说,“总有许多妖兽的巢穴洞府……”
他没说完,巫曦就大笑起来。
“好啊,原来你是要去做违法乱纪,打家劫舍的强人!”
孔宴秋佯装严肃:“嗯,这可被殿下发现了,怎生是好?还望殿下慧眼明鉴,作巧取豪夺、打打杀杀之事,实则是为了养家糊口。我们小门小户的人家,既不曾安置玉楼宝殿,也不曾有过珠窗紫帘,殿下金枝玉叶,自然不晓得寻常人的难处。”
巫曦笑得更乐,他也板起脸,质问道:“明王后裔,威风凛凛的黑孔雀,难道也算得上寻常人吗?”
“哪里呢,殿下实在有所不知。”孔宴秋一本正经地说,“纵然是明王后裔,也要在夜里献出翅膀,给人当被子盖哩,否则就没饭吃,只怕届时还得饿着肚子去打家劫舍。”
巫曦笑得在地上滚来滚去,最后滚进了孔宴秋怀里。
到了晚上,他们浇水成冰,封住树棚漏风的地方,里头就变得很暖和了。巫曦钻进孔宴秋的翅膀底下,两个人幕天席地,在渭水边上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才不慌不忙地睁开眼睛,收拾东西回家。
回到木屋里,孔宴秋将昨天捞上来的鱼码进冰窖,趁着巫曦去午睡的功夫,再次唤来了业摩宫的妖鸟。
如今他的嗅觉和视觉恢复如常,见了过去的下属,倒是觉得他们顺眼了点,不再是过去那种散发着恶浊血臭的一团丑陋线条了,反正都长得有鼻子有眼的,勉强也算能看。
“神人的衣物鞋袜,御寒的外套、披风、里衣,晚上穿的寝衣……但凡日常生活能用上的,我全都需要。高度到这里,匀称身材,不胖不瘦。”他开门见山地下令,“衣料不求珍稀,但做工必须精良,我要是在上面摸到一个线头,就烧光你们的鸟毛,懂吗?”
稀奇!
三名下属在心中大呼奇迹,莫非是娲皇娘娘显灵,今儿这个杀星怎么没撂要烧死他们的狠话了?而且还指名要神人小孩儿的衣服……
“再拿枕头,厚实皮毛和铺床的丝棉过来,”他接着道,“皮毛不要粗糙。各色器物、工具,一应拿来与我挑拣,明天我就要看到。”
盯着面前三只不敢抬头的凶禽,孔宴秋歪了歪脑袋。
“倘若做得妥当,”他轻描淡写地说,“你们身上的火毒,我可以适当松一松。”
霎时间,三只妖鸟都变了脸色。
业摩宫兴建两百余年,从未有谁能在孔宴秋手中讨到“清缓火毒”的恩惠。倘若被宫里的那些大妖知道,搞些小孩衣服、毛皮褥子,就能把深埋心脉的火毒放松一些,只怕打破了头,也要来抢这边的差事。
“是!”他们齐声应喏,一阵风般地迅速刮走了。
有了重赏,手下的办事效率果然愈发神速,当天傍晚,孔宴秋要的东西就送到了他手边。
他着意挑选了几件,剩下那些镶金嵌宝,极尽繁琐奢华的礼服正装,他看不都看,弹指便烧得精光。第二日清晨,他唤醒巫曦,献宝般道:“你瞧,这些是什么?”
巫曦再次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看到手边摆着一沓做工精致的新衣,从里到外,一应俱全。衣料都是他喜欢的淡蓝淡绿,襟边和袖口,全绣着孔雀尾翎的图样。
“哎呀,新衣服!”他惊喜地睁大眼睛,拿在身上比划,“是送给我的吗?”
“你十五岁的生辰,我没什么好送的,”孔宴秋看着他,眼里似是含着笑意,“换上试试,看喜不喜欢。”
巫曦刚刚睡醒,脑子还懵懵的,想不到去追究这都是哪里来的新衣服,他跳到地上,快快地穿好一件,领口和袖间镶着茸茸的一圈白毛,更把整个人都衬小了一圈。
“这么合身?刚刚好!”巫曦快乐地在屋子里到处蹦哒,“怎么样怎么样,好看不?”
“好看,”孔宴秋认真地点头,“你穿的都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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