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塔兰泰拉喜剧(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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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 或许他确实失态了。
可能是他的呼吸声稍微大了些,也可能是他的心跳稍微激烈了一些, 总之, 那只感官敏锐的大恶魔骤然转身,瞬间发现了躲在蛛网后头的盛玉年。
说牠“身形庞大”,并不是一种夸张的恭维。
这头血红的人蛛肩宽体阔, 上半身覆盖着锋利的外骨骼装甲, 一轮蛛网状的骨质冠冕在牠身后闪耀。牠站直身体,近乎有两人多高, 连坦克都没有如此凶悍的视觉冲击力。
当牠跳袭过来的时候, 简直可以撕裂天空和大地, 瞬间撞碎一切挡在身前的仇敌。
作为牠看中的“仇敌”, 盛玉年连话都来不及说, 他的外套就被迎面席卷过来的风压割裂, 连带着手臂和胸腹也刮起许多细小的血口。
“谁让你进来的?!”穆赫特厉声喝问。
他明明已经吃下那颗腥甜的果实,但面对巢穴主人的盛怒,他的大脑还是像要被挤炸了一样剧痛。
在与穆赫特对视的第一秒, 盛玉年的心里就有了计划。
他顺势被那股可怖的气魄推倒在地, 就像一株被狂风压低的名花, 但因为撑起手肘, 他最脆弱的脖颈和胸膛,都暴露在了对方面前。
很多人都以为,他是靠一张脸才在娱乐圈无往不利, 所向披靡。但是那些人忘了, 长相固然重要, 可对于演员来说, 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眉眼。
天赋卓绝的演员, 哪怕遮住他们的下半张脸,捂住他们的嘴,他们的眼睛也可以代替声音,在短短的一刹那倾吐出千言万语,将未流出的一滴泪投射进每一个观众的心间。
天才演员的戏份只用在现实世界完成一半,剩下那一半,观众会自发地替他们补全。
盛玉年和这头恶魔对视一刹,就这样将千言万语递到了牠的眼底。
穆赫特扬起的血色利爪,不禁停滞了一下。
“……是那个白头发的女士叫我来的,”盛玉年低声说,他的心跳快如擂鼓,做起脸色惨白,神色惶惶的模样,一点都不出格,“她说,她说如果我能活着回去,她再给我吩咐别的事。”
他毫无保留,将蜘蛛鬼婆告知他的话全盘托出。
他知道和穆赫特相似的一类人是什么样,他们暴躁,敏感,多疑,偏偏又在手上捏住了不小的权力,不少的金钱,面对来示好的人,他们的第一反应不会是接受,只能是怀疑。
人类的怀疑还可以消解,而恶魔的怀疑,尤其是大恶魔的怀疑,却可以切实地要了人的命。所以盛玉年才不会像以前见过的那些小傻子,上来先进行一通天花乱坠的吹捧,试图拉进和这类人的关系。
作为一个初次见到穆赫特的罪人,他只能害怕,只会害怕。
穆赫特果真对他的诚实感到一丝意外。
“多管闲事的老东西。”穆赫特嘶嘶地说。牠下腹的触肢带着渐变如夜的漆黑,锋利的骨突呈流线型,像螳螂的前足一样蜷起,碰撞时发出的声响,便如金石交加,冷硬得刺人耳膜。
牠盯着盛玉年,继续饱含恶意地道:“也许我该杀了你,亲手让你的上半张脸和身体分离……”
盛玉年的脸孔更白,他的身体也在发抖。
“可……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错!”他茫然地说,“这对我不公平!”
他榨干了浑身的力气,劈头盖脸地对着穆赫特喊出了这句话,喊完之后,他睁大眼睛,整个人都恐惧地缩成了一团。
魔蛛顿了一下,像是被“公平”两个字烫到了。
谁会在地狱里寻求公平?谁会在恶魔面前寻求公平?可能只有白痴,疯子和最狂妄的骗子才会这么做,敢这么做。
但穆赫特盯着他,牠的爪子已然慢慢放下了。
因为这同样是牠的痛点……降生不久之后,牠最重要的一对眼睛就被其他大恶魔联手挖走,命运又何尝对牠公平过?
“……你就是一块瑟瑟发抖的肉。”牠憎恶地说,“胆小如鼠,我不想弄脏自己的手。滚出去,别再让我看见你。”
盛玉年愣住了。
他缓缓展开蜷缩在一起的四肢,错愕地抬头望着高大的魔蛛。
“你不杀我?”
穆赫特没有说话,牠剩下的四只眼睛已经望向了别的地方,像是在怔怔地出神,但牠心里始终回荡着恶意的低语。
大恶魔的耐心是非常罕见的稀缺品,只要这块肉再重复一遍他傻乎乎的问题,我就——
不过,盛玉年没有给牠下定决心的机会,他裹紧外套,像只逃出生天的白羊,慌慌张张地往出口跑去。
看,就是这样。
对着他的背影,穆赫特怨愤地龇出獠牙。
这个人类也对我露出发自内心的恐惧,他怕得恨不得立刻死去……这根本就是无解的诅咒!地狱里的罪人跟原生恶魔有什么两样?他们和我们是如出一辙的自私冷血,贪婪恶毒,甚至碍于阅历,人类比恶魔还要愚昧短视得多。而我的命运居然就维系在这些卑贱之躯上!
再也没有比这更加屈辱的事了……我刚才应该杀了他的,杀了他,撕碎他,把他毫无瑕疵的肢体扯成残缺的碎块,或者干脆嚼碎他的头颅,他那颗骨头薄脆,怯懦的小老鼠头颅……
牠正满心悲愤,满心暴虐地立在原地怨天尤人,盛玉年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一个本该仓皇逃跑,此刻却突然站定的猎物——他一定会在掠食者的余光里变得特别显眼,并且勾得牠下意识抬头,想探究这是怎么一回事。
在穆赫特的视线中,那个明明被牠吓得浑身发抖的罪人,居然在快要跑出巢穴口的时候,强忍着害怕,又回头看了牠一眼。
他那雪一样光洁的脸上,不由自主地蒸起一抹奇异的红晕,他的眼睛也像两把湿漉漉的钩子,深深地和穆赫特的目光勾在一起。
那是穆赫特从来没见过,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眼神。
然后,那个人类猛地惊醒过来,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急忙用手背擦了下脸,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怎么回事,那到底是什么恶孽巫术?!
穆赫特骇然地按住心口,蜘蛛的心脏原本在蛛腹里,但是作为半人的魔蛛,牠自然拥有两颗交替跳动的心脏。
但就在刚才,牠的两颗心脏一齐紧缩,仿佛受到了什么未知的感召,居然不约而同地凝滞了那么一瞬间!
穆赫特迅猛地追了出去。
他是否是其他阵营派来潜伏的间谍,还是曾经暗算牠的恶魔们又给牠找来了一个试探?牠想抓住那个罪人,迫使他将真相一字不落地吐出来,但那个罪人跑得当真比兔子还快,一会儿的功夫,已经不见了影子。
穆赫特不愿去见蜘蛛老妪,牠已经厌倦了说教,厌倦了对方脚下那群只会嘻嘻笑的吵闹小蜘蛛——牠总不能再次杀掉老妪的孩子,哪怕对方抱卵比呼吸还容易。
我会盯着你的,罪人,穆赫特在心底冷笑,你那些拙劣的小把戏根本就逃不过我的眼睛,等着吧。
另一头,盛玉年已经顺着指引,来到了蜘蛛鬼婆的巢穴。
鬼婆住在一棵由蛛丝组成的参天巨木上,各色的幼小蜘蛛在灰白色的丝中来回穿梭,但却远远地避开了盛玉年,他猜测,这应该是自己身上沾染了穆赫特的气味的缘故。
盛玉年的心情非常好,他抑制着自己亢奋的情绪,直到鬼婆再次现身。
“你见过牠了吗,罪人?”鬼婆似乎十分意外,用一颗眼珠端详着他,“真是稀奇,你还活着。”
盛玉年不安地攒动着眉心,立刻就让自己的神情染上忐忑的愁绪。
“是的,牠……牠没有杀我。”他说,“我接下来要做什么呢?请您指示。”
他的语气不卑不亢,表现得谦逊又温和,宛如一名老教授最心爱的学生,静静等待着鬼婆的命令。
鬼婆笑了一声,牠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盛玉年,忖度道:“穆赫特没有杀你,可也没有对你展露出满意……这样吧!”
牠伸出干枯的手,一点食指,一堆小蜘蛛蹦蹦跳跳地抬着一双手套,一杆长长的骨质工具,似乎是某种诡异的扫把和耙子的结合体,把它丢在盛玉年面前。
“你是属于穆赫特的罪人,在这里没有蜘蛛可以奴役你,但你也不能就在这里游荡,闲逛,引发不必要的饥饿和食欲。你就去清扫坟场吧!只要穆赫特不召见你,那就是你的工作。”
从万人追捧的明星,一朝沦落到扫坟场的,如此华丽丽的转变,没有在盛玉年脸上激起任何波澜。
他平静地拾起工具和手套,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对鬼婆说:“我可以工作,不过,我终究是罪人,还得补充能量……”
鬼婆沉思着,点点头:“是的,你确实需要补充能量,免得被地狱吸收,而我也没有必要在这里克扣你。”
于是,又一个袋子丢在盛玉年面前。
“三次红月之后再来找我,当然,如果你那时候还活着的话。”
“那么,我还需要一个住所,”盛玉年礼貌地说,“我可以把家安在穆赫特旁边吗?”
“牠游走不定,从来没有在哪个地方定居过,”鬼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要是敢的话,就随你吧。”
“啊,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盛玉年露出笑容,“我知道蜘蛛可以感应到蛛网上的一切动静,那这里的蛛丝,全都是属于穆赫特的吗?”
鬼婆大笑起来。
“当然不全是——你看到这里住了多少个小蜘蛛了吗?牠们吐出的丝线又脆弱,又稀薄,只有大恶魔才能吐出那些精纯雪白的蛛丝!”
盛玉年的问题问完了。
就这样,他在蜘蛛巢里有了一个正式的身份:坟场管理员。
说是坟场,其实就是蜘蛛们吃剩下,堆在那儿的骨渣残骸。盛玉年需要负责将那些淤出来的骨头扫进深渊的裂口,扫进那些澎湃着岩浆和烈火的更深处。
这是个危险的活计,既没有防护措施,也没有人身保险,他必须要仔细留意脚下,免得被哪块特别光滑的骨头绊倒,再一溜烟地摔下去。
他倒也沉得住气,给自己算好了干活的时间,到点下班,回去就开始在穆赫特的临时巢穴下面窸窸窣窣地挖洞。
盛玉年很会把握时机,他总能在穆赫特要被吵得受不了,快要大发雷霆的时候停下,估摸着差不多了,就继续开挖,没几天的功夫,就在雪白的蛛丝中挖出一个小小的洞穴。
穆赫特快要烦死了。
那个罪人居然没有跑,他每天在固定的时间出去,差不多的时间回来,然后就在他的临时落脚点下头发出噪音。他的呼吸,心跳和偶尔说出的喃喃低语,全部通过蛛丝的震颤,分毫不差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牠没有烦恼多长时间,因为盛玉年很快就不挖了。
他改换了新的方式,再次将声音送到牠的耳边。
不过,那并不是什么噪音……而是一种更加温柔,更加柔软的声音,仿佛蛛丝相互摇曳着摩挲,发出的沙沙和声。
蜘蛛通过足肢上的听毛来分辨猎物的动静,牠盘踞在自己的巢穴里,能够将任何角落里的细微动静了解得一清二楚。无论是一窝刚从卵囊里出生的幼蛛,还是恶魔们私下里的窃窃细语、明嘲暗讽,牠都听得明明白白,了若指掌。
长期以来,穆赫特浸润在屈辱,仇恨与怨怼的毒液里,但这声响与牠过去听到的所有声音都不同,直听得穆赫特足肢发痒,恨不能每天站起来甩一甩牠的八条腿,把上头的绒毛都踢到一边去。
他又在做什么?
带着愤怒,烦闷,以及一点小小的好奇心,血红的魔蛛悄无声息地爬出巢穴,伏在蛛网间观察那个人类。
……他居然在编牠的蛛丝。
靠坐在小山般的巢穴下面,人类的手指优美且灵巧,不停穿梭在犹如雪色瀑布的丝线中。他轻柔地,小心地挑出粗细一致的蛛丝,像编辫子般地把它们编成一股。
当然了,论起编织,没人能赶得上蜘蛛巢里的这些蜘蛛恶魔。牠们是天生的织造大师,能够随心所欲地将许多血肉,许多哀嚎和死亡编进自己的罗网。
可是,没有哪一只蜘蛛会跟他一样——用长长的手指头穿过丝线,用发热的掌心熨烫,柔软的皮肤抚摸,再用他专注的,发颤的呼吸轻轻吹拂。
他的嘴唇抿着,忍不住就在唇边抿出一点止不住的笑涡,他的脸也有点红,因为他很白,那片浅浅的红晕就更加显眼。
人类哼着奇怪的小调,似乎把这当成工作闲余时的小游戏。他并不知道,此刻正有一只大蜘蛛倒挂在他的头顶,已经看得哑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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