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塔兰泰拉喜剧(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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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以来, 盛玉年是一个无往不利,所向披靡的人。这一点不仅体现在情场上。
这个世界的真面目就是这样, 如果一个人拥有不可方物的美貌, 精湛入微的演技,敏锐练达的心智,同时又心黑手辣,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那么他是可以得到任何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无论目标看起来有多么天方夜谭, 遥不可及。
因此, 在这段关系刚开始的阶段, 盛玉年也确实一路高歌猛进。
他俘获这头雄蛛的心, 就像在游乐园打气|枪游戏一样简单。他施展手段, 将自己夺目四射的魅力编织成坚固绳索, 一圈又一圈地套在对方的脖颈上,牧人如何拖拽一头无辜的小白羊,他就如何拖拽眼前的魔蛛。
然而这段关系越是往后发展, 盛玉年就越是拽不住控制的缰绳。人类的感情与恶魔的感情只是看起来很像, 但他们实在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生物。
“ 你……”穆赫特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 恶魔困惑地说, “你不高兴。”
盛玉年何止是不高兴。
人是会有路径依赖的,他惯常的做法,无非是先把人勾过来, 玩疯玩傻, 玩得不耐烦之后, 再一脚踢开。对方要是听话, 他就留一条命, 要是不听话,就把人杀了,一了百了,再也没有比死亡更干净的勾当。
可他惯用的武器,都在穆赫特这里失灵;他秉持的观念,全在穆赫特这里折戟。
并且他尤其不愿意承认,刚才有那么一刻——极短的一刻,他直面了恶魔的爱,仿佛直面了滔天的洪水,爆发的熔岩,天灾中无人能够生还。
盛玉年分不清,他刚才发颤的心脏,究竟是出于愤怒,惊骇,错愕……还是一丝恐惧,亦或是心动的怜惜。
多么可怜的东西……世上竟会有这样的存在,被人捅烂了一颗心,还要渴盼地奉上第二颗,以此求得杀人凶手的欢喜!
盛玉年的呼吸滚烫,他盯着蜘蛛的两对眼睛,一对荡漾着爱意,一对表露出热切。
他拿刀的手指,已然不自觉地根根松开。
被血染得滑腻的刀柄悄无声息地坠在床上,盛玉年望向穆赫特,脸上带着复杂的神色。
“蠢东西,”他低声说,“再没见过比你更蠢的了。”
穆赫特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把床收拾了,还有你身上那些血,”盛玉年撑着前额,头也不抬地道,“我从不在脏床单上和人乱滚。”
下一个呼吸的瞬间,穆赫特身上的伤口尽数消失,愈合如初。牠撤下染血的蛛丝,再喷上一层新的,一切就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了。
巨大的魔蛛卧在巢床上,姿态差不多可以用乖巧来形容,牠小心地觑着人类爱侣的脸色,试探道:“我做错了什么吗?你不高兴了……”
“闭嘴。”盛玉年的回应简洁有力,他扯掉染成黑红的丝袍,露出无瑕光裸的皮肤,但脸上和手上仍然沾着穆赫特的血。
他一边走,一边脱,最后,他像一小片冰凉皎白的霜雪,落进蜘蛛畸形可怖的八条步足,落进穆赫特炽热如火的怀抱。
盛玉年伸手捏着恶魔的下巴,他忽然问:“除了我之外,你还亲过其他人吗?”
穆赫特呆呆地摇头。
“难怪技术差成那样。”他嘲笑道,“不许动,也不许再把脸裂开,把舌头往我喉咙里捅,听到没有。”
穆赫特呆呆地点头。
盛玉年倾身过去,捧住牠的脸,轻轻在牠的嘴唇上吮了一下,他并不着急深入,而是先让亲吻绵绵地落在皮肤上,让滚烫的气息亲密无间地交融。
渐渐的,他的十根手指向后延伸,环住穆赫特的脖颈,缱绻地插进牠厚厚的红发,轻轻地拉扯。一阵阵酥麻的电流顺着雄蛛的脊梁骨蔓延,牠的足肢发软,原本强劲的手臂也开始支撑不住。
人类偏过头,用鼻梁慢慢摩挲着恶魔赤红的肌肤,他这时才叫舌尖滑进穆赫特颤抖的双唇,轻轻勾着恶魔分叉缠绕的舌头,然后爱怜地含着一吸。
穆赫特眼前凶猛地发白。
牠汗如雨下,好似全身的骨头都寸寸化开,要被吸进人类柔润的嘴唇里。一头寡了这么多年的可怜雄蛛,如何经历过这样煽情到极点的亲吻?
牠与人类耳鬓厮磨,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梦幻的时刻。半晌,盛玉年分开双唇,仍旧若即若离地贴着牠的皮肤,低哑地问:“我这样亲你,你喜不喜欢?”
穆赫特说不出一个字。
牠瞳孔涣散,神志茫然,失智般地追逐着人类的吻,哪怕叫牠立刻死了也愿意。盛玉年轻笑一声,用了点力气,揪住牠脑后的长发,接着道:“真有这么喜欢?”
穆赫特沉沉地注视他,嘴唇微动,恍惚地说:“……我爱你。”
盛玉年一怔。
“我爱你,”穆赫特重复了一遍,又绝望地重复了第二遍,第三遍……第无数遍,“我爱你,我爱你,爱你……”
太傻了。
盛玉年松开指头,静静地看着牠。
沙漠中的旅人,快要渴死,饿死,才会去痛饮那致命的毒酒,但眼下就有一个人,放着好端端的清水不喝,一心只奔着浓醴的毒酒而去,只要能尝上一口,哪怕魂飞魄散也在所不惜。
傻成这样,就像去踢一只冲你摇尾巴的小狗,欺负了又有什么意思?
“闭嘴,”盛玉年叹了口气,他揉着穆赫特的嘴唇,若有所思地道,“留着你的舌头,做点别的事吧。”
反应过来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之后,穆赫特的神志瞬间回笼。
牠的四颗眼睛亮得可怕,交错纵横的蛛丝迅速笼罩了整个宽敞的房间。抱着人类爱侣,雄蛛的八足攒动,一下将盛玉年压在了巨大的蛛网中央。
牠果然用舌头做了点别的事。
蛛网剧烈震颤、摇晃的第三天,盛玉年平坦紧窄的小腹,便如怀胎数月,鼓胀得叫人心惊。
盛玉年真的后悔了,岂止是后悔,他气得简直要吐血了!!
穆赫特的脑浆和智商似乎跟着一块射了出去,盛玉年浑身像被大卡车碾过一样酸痛,牠却只是傻乎乎地盯着他瞧,脸上带着茫然的微笑。瘫软,迷蒙,一块巨大的黏黏糖,牢不可破地与人类融在一起,撕都撕不下来。
“你会对我负责吗?”穆赫特脸红了,尽管牠的脸本来就是红的,但之所以盛玉年能够分辨出来,是因为牠面部皮肤的温度特别高,“我研究过人类的习俗,有大量文献和数据表明,人类雄性会在取走一个处子的贞洁之后,担负起婚姻的职责……”
盛玉年浑身无力,他想崩溃地大叫,想狂翻白眼,想乱骂一通……实在可惜,这些都是需要力气来完成的行动,而他现在最缺的就是力气。
你是个鬼的处子!你去死吧!心疼你就是我不幸的开端,你过马路的时候最好不要看车,过建筑工地的时候不要抬头!
他在心底狂骂,但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苍白虚脱得像一个幽魂。
“可是,按照人类的风俗,婚前性行为是不是不太好呢?”雄蛛忧虑地,梦幻地长叹,“不过没关系,我们起码不会婚前怀孕……”
盛玉年虚弱地咬紧牙关。
你脑子被驴踢了吗,你到底在说什么屁话?
“话说回来,我们都有夫妻之实了,婚前怀孕好像也不是不行?”穆赫特接着自言自语,牠带着最深情喜悦的目光,温柔地抚摸盛玉年的小腹,终于平下去的小腹,“你放心,我们可以有很多很多孩子……我会替你抱卵,不让你有一丝一毫的劳累。”
盛玉年睁大眼睛,瞳孔剧烈地震。
“我明白,现在说这个有点太早了,”穆赫特轻声道,“但我们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我们会相伴万古,直至永劫,任何外力都不能将你我分开……现在策划未来,也不算早,对不对?”
盛玉年深深闭上眼睛,试图压抑眼角的一点泪光。
……老天啊,我只求速死。
真是令人惋惜,他活着的时候既不信教,同时又作恶多端,老天肯定不能理会他的任何请求。
所以,在盛玉年念完那句话之后,他就速速地昏死过去了。
·
再次醒来,盛玉年不知道过去多久,他隐约觉得,自己应该是睡了一个很长的觉。
穆赫特还卧在他身边,用手臂,步足和触肢,用数不胜数的蛛丝将他包围。或许是得到了伴侣真心的爱怜,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头,雄蛛正在酣眠。
盛玉年觉得口渴,但他更觉得此刻的寂静难能可贵,他睁开眼睛,望着眼前垂下的重重白纱,安静地沉思。
曾经有一段时间,盛玉年重新捡起小时候读过的书再看,书这种东西是常看常新的,因为看书的人发生了变化,所以书中的真意同样跟着改变。
当他功成名就,重读名著,见曹公写夏金桂“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盛玉年即刻高兴起来,仿佛隔着几百年的光阴,在古旧的书页中寻觅了一个知己。不过,他与书里的小姐还不太一样,他不喜欢吃炸焦的骨头,因为那对牙齿不好,他也不会将他人视作粪土,因为粪土是不能去供奉菩萨的。
成为万众瞩目的演员,一路走过来的这些年,盛玉年有了许多感慨。他想他多少理解了人类创建宗教,崇拜偶像的原因:命运无常,宇宙空寂,生活中有太多的不确定,每个人独自降生,独自死去,心灵隔着胸腔,血肉,许许多多的杂物跳动,同类中没有共鸣,山川江海又实在浩瀚可怕。
于是人们修建庙宇和神像,来寄托无处可去的一颗脆心,于是人们幻想一个伟大的存在,超越了星空的存在,能够以广博的深情来钟爱着自己。
他转过头,端详沉睡中的穆赫特。
恶魔也会敬神吗?可牠分明是把他当成神一样崇拜。
蠢东西。
盛玉年无奈地回头,气恨地再骂了一次。
再没见过比牠更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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