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姻缘树

小和尚脸上阵青阵白，驳斥道：“出家人有好生之德，不忍见残害生灵，小施主在佛门净地杀生，还巧言令色……”

        郁离低头看了一眼肥美得流油的野兔，想了想，诚心求教：

        “敢问小师父，何为生灵？”

        小和尚闻言一呆，想：这两个字还用我来教么？

        “在我看来，花草树木一样有灵，可幻化人形，可得道飞升。”

        小和尚愣在原地，听着少年人一本正经地侃侃而谈：

        “小师父可曾想过，你一日三餐用的斋菜，深山里挖的药材，与漫山遍野跑的兔子，都是生灵并没有两样。”

        “一派……一派胡言！”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萧大师兄都是不插话的，非但如此，还扯着殷师弟的胳膊让他站远些，免得误伤无辜。

        至于养了十七年还未被人打死的小师弟，或许是下山次数太过少的缘故，大师兄如此想着，托着下巴若有所思：教养孩子应是师尊的责任吧，他只不过是大师兄，不好越俎代庖的。

        殷念秋被拽到一旁后，抱剑倚树而立，目光未曾稍离小师弟的一举一动。他其实没有在听师弟与人争辩的内容，然而，师弟的每一句话，在他听来都比旁人的千句万句有意思得多。师弟说话时的眼睛亮晶晶的，他很喜欢一瞬不瞬地盯着看，瞧着瞧着就回不过神来……

        “听闻无名寺十几年前还是一家破破烂烂的庙宇，不知主持大师从何处求得一株万年人参，已是成了精的，有鼻子有眼，有手有脚，能跑能跳……最后被贵寺住持送进了宫，进献给了当朝皇帝治愈顽疾，才得了黄金万两、敇命加身的封赏。不知我说得对或是不对？”

        小和尚有心反驳，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幼时曾在书上读到，西牛贺洲有家道观，长了一颗人参果树，结的果子与未满三日的婴儿一般无二，手足齐整，五官分明，吃一颗就可以长生不老……”

        “试问贵寺进献的人参娃娃，与五庄观待客的人参果，在小师父眼中是草木，还是生灵？”

        “且不说人参果栩栩如生，寻常修道之人尚分不清与婴儿的区别；那人参娃娃更是能蹦能跳，开口人言与孩童无异……”

        “要我说，你们佛道两家才是生冷不忌，口啖腥膻有何稀奇？”

        那小和尚脸色煞白，忽然不发一眼得转身急奔，未过多时就远远的传来了呕吐声。

        郁离常听人说寺里高僧整日里辩经论佛，想来一个小沙弥也是口齿伶俐的，不曾想竟如此接不住招数。

        稍觉意外：“这就吐了？”

        他没有想跟过去，倒是有脚步声从寺内传来，须臾之间，就有一行四人鱼贯而出，依次而立，双掌合十，念道：“阿弥陀佛，不曾迎接远客，施主请随我等入寺进香。”

        这回来得倒快，总不能也是被烤兔的香气吸引来的吧？

        四名知客僧将他们三人领道大殿前就退下了，初一按理说是进香的日子，大殿前却没有香客，难怪这金光闪闪的寺庙连个应门的都没有。

        郁离不拜佛，绕过大殿往后院走去。

        后远除了是僧人居住的地方，还种了一畦畦的菜蔬，瞧着绿油油的长势喜人。

        有一位粗麻僧衣的和尚，正弯着腰在浇菜，背影瞧着有几分眼熟，正是在溪边瞧见的那位。

        和尚正专心致志地拿瓢舀水，忽然听的一个清越的少年声从身后传来：

        “我在这园子里掉了一幅画，不知大师可曾见到？”

        和尚微微直起了身，刚想答“不曾”，余光就瞥见了脚后跟落了一个画轴，好在那一片还未浇过水，不至于泥泞污了画。

        一面拾起画，一面觉得好生奇怪，他一直在园中劳作，不曾见有访客经过。这幅画却是何时遗落在此的？

        未多做他想，认真在僧袍上擦拭干净手上的水渍污泥，恭敬谦和地双手捧住卷轴，转身举步欲将画轴递给施主。

        “大师且慢！这画轴遗落半晌，也不知是否有损毁，不如大师就站在那儿，将画卷展开让我细看一番，免得等画轴易了手，贵寺就不认账了。”

        那和尚闻言一顿，心道哪有这样的道理。出家前对于书画装裱略懂一二，瞧出这画轴若非人为损坏在先，否则遗落这片刻不至于内里有所损毁。他素来不喜与人争执，明知是刁难但没有出言驳斥，而是当真徐徐地展开了画轴。

        郁离瞧着他的手法，出家前应是个喜好风雅的，对于书画甚为精通，并无半点草率不仔细的地方。

        待到整幅画卷展开，那和尚如遭雷击，整个人当场僵住了。

        郁离绕过菜苗，站到田埂上，与大师平视，微微一笑：

        “适才不觉，这画中男子长得竟与大师一般无二，真是好生奇怪。”

        那和尚的双手微微发颤，何止是认出了画中之人是自己无疑，更是瞧出了这幅丹青出自谁的妙笔。

        郁离瞧着他那双拭得干干净净的手，三年来勤于劳作，多了一层厚厚的茧子，倒是分不清当年的笔茧了。

        “大师每日里吃斋念佛，也会问心有愧吗？”

        那和尚倏然抬起了头，“你、你是……宋家……”

        “倒是还记得那家姓宋，还以为大师当真六根清净了呢。”

        和尚羞惭地低下了头，两家交好，青梅竹马，哪里是那么容易忘怀的。

        经堂里的木鱼声远远地传来，那和尚仿佛被惊醒一样，急促地说道：

        “当年小僧已退回了婚书。”

        “大师，这世间的道理向来分明。不是欠了债撕毁借条就当两清了的。”

        如同当头棒喝，那和尚听了怔怔地立着，听那小施主一字一句道：

        “做生意，讲究的是一个信字；更何况，听说那宋家的女婿，还读过几年的圣贤书。”

        “佛祖教你六根清净，可曾劝你放下孝义二字？”

        “你身为人子，可曾料理过父母身后事？为人半子，可有一日将岳家下半生安稳放在心上？”

        “大师，你的心静不了，在这深山寺庙念几十年经又有何用？”

        无名寺里暮钟响起，戒律院前跪着一个和尚。

        但闻一声佛号，戒律院首座长老带着十数名僧人缓缓走了出来，也不看跪在地上的人一眼，先向郁离等三人责难道：

        “施主闯入我寺，执意带走我寺内僧人，不知尊驾是何方神圣，如此肆意妄为？”

        “我从系舟山上来。”

        长老捻着佛珠的手指稍顿，微微冷笑道：“圣人门下弟子，就可在佛门肆意妄为了吗？”

        郁离丝毫不惧，直视着长老双眼，从容道来：

        “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我今日为了一门亲事，毁了一座寺庙，想必也是功德无量的事。”

        “听闻贵寺近年来名声大噪，不如让我们师兄弟多多宣扬一番，让世人知晓贵寺如何挟恩图报，逼迫拜堂的新郎官抛却新婚妻子遁入空门的吧？”

        长老脸色骤变，此时，身后匆匆有僧人赶至，上前耳语了几句后，长老冷冷道：

        “既然怀恩六根未净，如今你师父也已允肯，你就此离去吧。”

        萧忆枫适时地拉了一下小师弟，悄声道：“见好就收。”

        小师弟轻哼了一声，“我是不知轻重的人吗？”

        萧忆枫笑道：“你不是。天大的事在你这儿都轻若鸿毛，何曾掂量过泰山有多重。”

        “我哪里需要知道泰山有多重，怀恩师父知道就行了不是吗？”

        刚刚还俗了的和尚既羞且愧，双手合十，“小僧，不，小婿定在岳父泰山面前认错谢罪。”

        郁离轻轻一笑，“好说，大师不如先改了俗家礼，才好去拜见泰山。”

        正在说话时，有位挑水的小和尚放下木桶，奔过来抱着怀恩的大腿，哭嚎道：“我听说师兄你要下山了。”

        “怀恩”师兄无奈道：“这是怎么了？晚膳又没有吃饱还是……”

        小和尚抽抽嗒嗒道：“不是，我——”

        话音未落，有东西从小和尚的怀里掉了出来，捡起一看，是用红线绑起来的两块木牌。

        “你怎么乱摘姻缘树上的木牌？”

        “不是我！那天在树下扫地，这木牌忽然掉了下来摔裂了，我只好找了一截红线系好，然后偷偷地供在佛前几日，本想悄悄挂回去的……”

        怀恩闻言释然，转头向三人解释道：

        “寺院后头有株姻缘树，据说有两千多年了，上头挂着的木牌，都是未成眷属的情侣祈盼来世相逢的祝愿。”

        无名寺发迹之前，全靠这姻缘树得来的香火钱，养活着一寺庙的和尚。也难怪那长老听闻三人要宣扬寺里毁人姻缘之事就变了脸色。

        郁离却没有出言讽刺，他反反复复地瞧着那木牌上的两个名字，默默地从怀中取出了那封梦中所得的书信。

        原来，过了这许多年。那女子没有等到她的良人出使归来，于是来这姻缘树写下了心愿。

        他轻轻地说了一声，“去挂上吧。”

        红线系着的一双木牌，摇曳在风中。

        隔了千年的书信，化作一缕轻烟送走，不知心上那人，见信如晤，可安好？

        萧忆枫提着那还俗了的和尚，御剑赶往飞狐陉。待到回转时，早已是月上中天。

        “此行诸事顺利。宋家女婿原是突逢大变，信了那克亲之说，实则三年来心中一日也未曾放下。他与宋家姑娘三年前换过婚书，然而民间习俗婚书是隔年就不作数了。如今两家重新写了婚书，选在六月初二，双月双日的黄道吉时，热热闹闹地操办婚事。”

        “竟是这般心急，若是我，必让他等上三年。”

        萧忆枫莞尔，想说那宋家姑娘芳年二十了，怕是等不起。但小师弟看着道理明白，对于人情世故却知之甚少，若是与他说起，怕是会问“为何女子就等不起？”于是由着小师弟嘟囔完毕，笑呵呵地摸了摸他的头，说道：

        “六月俗称望夏，又叫闺女节，农家女儿多在六月初六回娘家，刚好跟三朝回门凑一起了。宋家要搬回镇上去住，当然要扬眉吐气地大摆一场回门宴。”

        郁离听着也是在理，三年前宋家搬离镇上那回实在是太憋气了。他心中事尽皆放下，心情也明朗了起来。

        “那我们回去吧。”

        二月十三下山，郁离已有将近三月不曾见过师尊。如今诸事办妥，师兄弟三人即刻御剑回系舟山。

        虽说是归心似箭，回到山上却被五师姐告知，师尊闭关已有数日。

        “师尊闭关了？”

        不但郁离讶异，萧忆枫忆起前次回到系舟山时，也并未听师尊提及此事。

        “师尊闭关前有交代，大师兄回来后，先往阳泉宗随掌教去一趟五台山；至于三师兄与小师弟不必分心，等待前往朝闻台即可。”

        萧忆枫应下了，决定明日就前往阳泉宗见过掌教。说起来阳泉宗与五台山还算有些渊源，但两派之间并不经常走动，他此前还从未踏足过五台山的清凉殿。

        交代完师尊的吩咐，五师姐慈爱地打量着小师弟，微微一笑，

        “小师弟下山期间，我为你起了一卦。”

        郁离奇道：“师姐何时学了占卜？”

        “卦文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1）

        “师姐……莫非是将民间的话本子当作医书读了？”

        五师姐掩嘴而笑，瞧着小师弟慢慢挥手，往师尊的院子去了，轻轻地叹了一声。

        院门虚掩。

        郁离在门槛外坐下。

        “怎么挑这个日子闭关了呢？”

        他走过了许多地方，见过了许多的事，还有很多话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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