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理解

邹忱来到勤政殿的时候，江宜正跪坐在侧边位置上，面前摊开一卷书简，而她容色沉静，像是在认真批阅奏章。

        乍一眼看去，倒像是江合一袭裙装端坐在那里。

        邹忱莫名耳后一热。

        他默默站在帷幕后看了一会儿，再朝江宜走去，倾身蹲在她面前，让二人视线齐平。

        ——这是他第一次离江宜这么近。

        江宜身上有一股浅淡的、像是混了花香的脂粉香气，闻起来平和舒缓，更属女子的柔婉馨香。

        邹忱想看又不敢看江宜，视线落在她手上的书简，压低了声音哄道：“婕妤，这里不是玩的地方，我派人送您回去好不好？”

        江宜撅嘴：“不要，我就要在这里。”

        邹忱无奈笑道：“好吧，那就在这玩会儿，那婕妤可否把你这书简给我。”

        江宜闻言满脸不高兴，但还是听话地把书简交给邹忱。

        邹忱接过书简摊开，阅后登时愣滞，他看了看江宜，又看了看奏本，心中暗道自己抢得及时。

        江宜双眸澄澈：“这上面写了什么啊？”

        邹忱这才意识到自己神情严肃，怕是会吓到江宜，于是赶快换上笑颜：“没什么，就是琚王……也就是我二皇叔说要来看我。”

        江宜用力“哼”了一声：“让他走！不许他来！”

        邹忱笑问：“为什么不让他来，你又没见过他。”

        江宜叉起腰，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两腮气得泛红：“我听哥哥说了，琚王是大坏蛋！他要抢皇帝哥哥的东西，现在皇帝哥哥不在，你不许让他来抢东西！”

        邹忱先是被这童稚话语逗笑，待他沉下心来细思，却灵台一炸、陡然清醒。

        江宜懵懂不知事，但她说的话竟……精准正确，这着实令人心惊，想必是平日江合教导有方，让江宜都记住了琚王这一号敌人。

        想到江合，邹忱又恍然看向江宜，心中暗道：江合确实该遗臭万年，但是现在看来……他对陛下倒是忠心不二。

        忽有宫人高声禀告：“皇后娘娘驾到——”

        “啊！皇后来了！我要藏起来！”江宜吓了一跳，赶忙从位置上爬起，提着裙子藏到屏风后面。

        邹忱也被惊得一愣，他一边站起身子整理仪态，一边关注着江宜有没有藏好。

        瞧着江宜没了踪影，邹忱放下心来，转头便见白如初急匆匆赶来。

        邹忱正要问安，便见白如初直接对着自己跪下：“请世子救我白家！”

        “皇婶快起来！”邹忱忙去扶她，搜肠刮肚捞出好言劝慰，“现下白家和碧石门只是被封禁，证据不足无法定罪，不会有事的。”

        白如初言辞铿锵：“我白家世代忠良，绝对不可能做出如此罪大恶极之事！请世子一定早日找到陛下，还白家清白！”

        邹忱正色承诺：“皇婶放心，侄儿一定彻查此事。”

        白如初这才勉强放心，她恍恍惚惚起了身，准备离开勤政殿。

        然而刚才的举动像是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白如初义正辞严的面容陡然失了血色。

        她刚想转身，却眼前一黑——

        在失去意识前，白如初只听见邹忱的惊呼：

        “皇婶！皇婶！快传御医！”

        ——

        太后宫里。

        “姑母，怎么办呀！”白如梦在太后面前哭哭啼啼，用手绢不断抹着眼泪，“若是白家出了事，我和惬儿怎么过呀！”

        “别哭了！”太后被她吵得心烦，面色不耐地端起茶盏，“一切尚未有定论，那江叔圆奈何不了我们，现下要紧的是找到陛下。”

        白如梦哭得凄惨：“可若是找不到……”

        “住嘴！”太后猛地放下茶盏，厉色斥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这是大不敬！”

        白如梦吓了一跳，睁着泪汪汪的眼睛一抽一噎。

        毕竟白如梦是自家宗室女，太后不打算和她计较，她烦躁地揉着太阳穴，抛下一句：“哀家乏了，你跪安吧。”

        白如梦浑浑噩噩地走出太后的宫殿，只觉外面的阳光白得耀眼。

        她只是后宫的小小妃子，若没了家世，便只有帝王的宠爱和子嗣来巩固地位。

        若哪一天陛下又迎了新人入宫，有了新的子嗣呢？

        白如梦身侧的侍女紧张地请示：“容华，我们回宫吧。”

        白如梦这才回过神来，讷然伸手，让侍女扶着她往前迈步。

        “小兔子，你在哪里呀？小兔子！小兔子……”

        白如梦听得心烦，她眉心狠狠一蹙，没好气地瞥了一眼前方：“是谁在那吵闹？”

        侍女答道：“回容华，是江婕妤。”

        “江宜……”白如梦登时火气上头，气得咬牙切齿，“这个贱人！白家遭难了，江家就这么快活！当真是肮脏心肠！”

        话音刚落，她便觉得裙边有什么动静，低头一看，发现是一团白色的毛茸茸在自己脚边拱来拱去。

        “啊！什么东西！”

        白如梦吓了一跳，惊得把那毛茸茸踢开来，差点跌倒在地，一旁的宫人侍女赶忙簇拥过来扶她。

        白如梦神魂稍定，仔细一瞧，这才发现那毛茸茸正是江宜在找的小兔子，胸中顿时蹿上一股愤懑焦躁。

        她甩开宫人搀扶的手，踏着绣花鞋愤愤走向那只兔子狠狠一踢，又似乎不解气。

        白如梦思考片刻，红唇忽然勾起一抹笑意：

        “来人，把这兔子给我煮了，本宫要请江婕妤吃兔肉！”

        ——

        “丞相命在下前来，可是有事要吩咐？”

        江合转过身来，魏暮这才发现她手中秉着一面雕琢繁复的镜子，一看便知是仙门法器。

        只见江合朱唇轻启：“我要你来助我寻找陛下。”

        魏暮看向江合手中的镜子，似乎想起了什么，神色怔然：“若我没猜错，丞相手中是千机镜，只要渡入与所寻事物有关的灵气，便可得到指引……”

        魏暮很快恢复清醒：“只是卫军已在寻找陛下，丞相为何还要独自行动？”

        “魏二公子当真见多识广，”江合点了一下头，“眼下的确是陆太尉等人在出兵寻找陛下，但我没有兵权，那些武将不愿让我插手此事。”

        魏暮不再深问，只道：“那丞相如何打算，需要在下做什么？”

        江合顿了一下，坦言道：“陛下的魂魄伴生上古神珠，可于危机时刻护陛下平安。先前我在镜中存了一缕神珠灵气，以便寻找陛下……只是自陛下落水，千机镜就再也感应不到神珠。近日我数次启动镜子，却始终得不到指引，怕是神珠力量已经衰微。”

        “所以丞相是想让臣用血脉之缘来寻兄长。”

        “正是。”

        魏暮听罢，指尖灵力一闪，当即割破手指。江合递出千机镜，接住魏暮指尖滴落的鲜血。

        千机镜吸了魏暮的血，瞬间散发出数道光芒，江合的指尖从光芒上迅速数过，她辨出最亮的那道光芒，刹那眼底明光荧荧。

        “我知道他们在哪了，魏行云，你御剑……不，我们骑马过去！”

        ——

        恍然又至夜色。

        邹妍松松披着外袍，坐在洞口靠着岩墙，遥望明月高悬。

        人们喜欢寓情于景，人间离合也对应月上缺圆。今夜皎月圆满，也让她不由得生出几分对团圆的渴望。

        可她能和谁团圆呢？

        这一世的孤独自是不必再谈，她上一世虽明白亲情可贵，却还是在原生家庭的影响中走上极端。

        恍然间，这天高地迥，竟没有属于她的避风港。

        她是轻弱柳絮，是无根漂萍，她在尘世中小心卑微地跌宕。她渴望回家，却不知何处是归途。

        邹妍的指尖按着身旁山石。

        以前她迷惘之时会去弹钢琴，此刻她构想着每个琴键对应的琴音，心底淌过对应的旋律。

        在这无尽的落寞中，她轻声喟叹：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陛下倒是有才情。”

        是魏朝在叫她，邹妍闻声回头一看，登时面上一热，吓得别过了头。

        魏朝今天下河摸鱼，把打湿的衣物卸了个干净，全身只着一条底裤，露出常年征战沙场的健壮身躯。

        然而魏朝前胸后背都是刀痕剑眼，看着触目惊心。

        “鱼烤好了，陛下来尝尝？”

        邹妍不敢看他，起身走向篝火，不自在地拢了拢外袍。

        说来奇怪，明明仪容不整的是魏朝，尴尬的却是邹妍。

        魏朝却坦然，他在军营的时候和弟兄们同吃同住，不介意坦诚相待。此刻他看见邹妍被篝火映得通红的窘迫面容，便意识到深宫之人一直拘着礼仪，自是不习惯在彼此面前仪容不整。

        于是魏朝便道：“请陛下见谅，臣无拘无束惯了，此地又没有换洗衣物，只有在陛下面前失仪了。”

        邹妍忙道：“无妨。”

        她接过烤鱼，虽然没有调料食之无味，然而烤鱼入口，却比任何时候都有质朴本真的感觉。

        面前的篝火噼噼啪啪，把摇曳的影子映在山岩上，火光烘出一方暖洋洋的天地。

        想起二人的初见的鸡飞狗跳，再看现在二人一起吃烤鱼，邹妍感慨人世真是神奇。

        借着现在温暖和睦的氛围，邹妍趁机托出自己纠结了很久的事情：“虽说我能理解你功成归来之后往身上泼脏……当然我不是在怪你，我只是想说，感受过你闹市纵马、谎称断袖之后，我觉得你做什么也不奇怪了，所以你也不必在意失仪这件小事，我其实没有那么……不近人情。”

        魏朝叹息：“陛下甚是洞明，原先是臣狭隘……”

        邹妍赶忙兜住他的话：“你只是希望魏家能风平浪静、顺遂平安，我都理解的，希望你不要太在意……”

        邹妍想了想，又接着道了一声：“理解万岁。”

        魏朝只有片刻失神，转而平静接话：“嗯，理解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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