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步摇

“陛下，臣想带昭仪出宫一趟。”

        邹妍认真写字，头也不抬：“好的。”

        江合又道：“还请借文犀一用。”

        “可以。”

        江合沉默片刻：“陛下不问我要做什么？”

        邹妍勾完笔画，松了松手腕，笑着望向江合：“你做事自然有你的道理，朕就不过问了。”

        ——

        高挑的劲装青年捧着几本书卷，推门走进魏暮的书房。

        竹简落在木桌上，碰出清脆声响。

        “主子，这是您要的乐谱。”

        书房茶烟缭缭。魏暮倚在窗前，坐在日高光影里看些农杂闲书，见春雷来送乐谱，也只是点头致意，没有打破这悠长的宁静。

        春雷退去几步又折返，等魏暮疑惑的目光投来，他才犹豫着道：“刚才陆家那个婢女来了，说是那陆家人受江昭仪邀请，要去粉黛楼看胭脂，特来知会您一声。”

        说罢，春雷的面上已经写满嫌弃：“主子，恕我直言，我一直觉得陆家人没安好心，这下竟攀上了宫里……”

        “慎言。”魏暮呵斥道。

        春雷撇撇嘴，没再多说。

        魏暮略一沉吟。虽然他方才斥责春雷，实则自己也有所思量。

        先帝在时，魏陆两家便不睦，政见不和已是常态。故而自从陆氏过门，魏家上下提高警惕，事事防备小心，但陆氏从未有过动静，甚至从不回门。

        太过平静，也是反常。

        然而这是江昭仪的邀请……

        魏暮在家宴那日见过江昭仪，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虽说昭仪和丞相生得一模一样，性子却天差地别。丞相并非奸邪，昭仪孩童心性。圣上虽然独宠昭仪，但讨好她也无甚用处。

        如此一想，魏暮心中的防备卸了大半：“既是昭仪相邀，便让她去吧，我们不懂女子的妆粉话题，倒也不必多想。”

        春雷虽不满，仍道了声“是”，之后行礼退下。

        “且慢，”魏暮叫住春雷，思忖片刻，“叫桐君跟着，桐君会武，又是女子，叫她去陪夫人。”

        ——

        江合离开之后，邹妍左看看右看看，确定身边的宫人都不会直视天颜，便取出些碎纸碎布，打算写写画画。

        没有什么比空白的纸张更具有吸引力。

        邹妍心底跃动着隐秘的兴奋，快乐得耳后发烫，她提着毛笔，郑重又小心地在碎纸上写了个：“abandon”。

        瞧瞧，这是多么开天辟地的东西！以后要是有机会，就把英语当暗号使。

        “启禀陛下，端王世子来了。”

        一听宫人禀告，邹妍吓得一激灵，赶快把碎布丢进火盆，抬头正见邹忱兴高采烈走进来。

        邹忱手里提着两只鸡，到邹妍阶前随手一丢，动作十分潇洒，似是在作秀给谁看。

        两只鸡咯咯咯地在邹妍桌前翻动。

        邹忱眉飞色舞：“皇叔你看，我在外打了两只野山鸡，送给你补补身子！”

        邹妍：吓到吐魂。

        ——

        “夫人久未出门，出来走走对身体也好，”流影侧耳听在车窗边，笑着转过头来，“夫人你听，外面好生热闹！”

        陆氏提不起任何兴趣，只是努力勾起唇角对流影笑了笑，整个人病懒着倚在马车里，绝色面容苍白如纸。

        流影早习惯了陆氏病怏怏的状态，见陆氏兴致缺缺，便耐着马车颠簸为她倒了杯热茶：“好吧……马车里难免有点漏风，夫人喝杯茶暖暖吧。”

        坐在另一边的桐君不免唏嘘。

        陆氏性情寡淡、深居简出，桐君虽然不喜这“魏家的敌人”，却是第一次与陆氏近距离接触。

        这样病到快死的人，应好好放在府里安养，怎能值得府中人如此防备呢？

        魏家的马车很快就到了粉黛楼。

        桐君先行跃下，又去搀扶陆氏。

        陆氏身娇体弱，下车时宛若一条柔若无骨的游鱼，依着桐君款款下了车。

        几人刚一落地，便听上方传来响亮的一声：

        “姐姐！”

        江宜从二楼探出头来，笑意几乎溢出面庞，她朝陆氏挥着手臂，又猛地转身往后跑去，晃得一脑袋步摇乱颤。

        陆氏朝掌心呵着热气，迈入粉黛楼的大堂。

        江宜提着裙子噔噔跑下楼，芙蓉面笑得灿烂，她赶着来拉陆氏的手：“我让文犀姐姐订了包厢，咱们一起玩！”

        文犀？

        听到这个名字，桐君下意识往江宜身后看去。

        只见她身后跟着一名面容冷淡的女子，正是魏府家宴那日皇帝身边的守卫。

        桐君略一寻思：想来是娘娘出宫游玩，陛下不放心，便派了贴身侍卫来看护。看来此事陛下都知情，又只是女子之间的邀约，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桐君和流影跟过去上楼梯，来到二楼的包厢。

        但见包厢内桌盘遍布，罗列着各色妆粉小样、玉石钗环，层叠衣架上挂着无数绫罗成衣。

        放眼过去，满目奢华。

        桐君被这阵势唬得一惊：“不愧是粉黛楼，真是太令人震撼了！”

        流影看向旁边的衣服，当即神色有些不妙，赶快跟紧了陆氏。

        江宜拉着陆氏跑进去，站到那一列锦衣前：“陆姐姐，你穿得太素了，我要给你打扮打扮！”

        转头又见流影站在一侧，江宜歪着脑袋想了想，忽然跑去把她往外推，发间步摇撞得叮叮当当。

        “你们出去不许看！我要大干一场吓你们一跳！”

        流影被江宜推着往外挤，登时惊得一愣：“娘娘不需要我们帮忙吗？”

        江宜娇娇“哼”了一声：“不要，你们总是要干扰我，我要自己弄！”

        流影还没回过神：“啊？”

        桐君怕惹娘娘不快，便乖顺站在门外道：“那娘娘若是有需要，就叫我们。”

        桐君和流影站在门外，桐君一脸轻松，流影脸色发白。

        文犀也站在门口，看着二人这天差地别的反应，感觉有些奇怪。

        文犀耳力好，自是不会担心。

        今日出宫时，昭仪就一直激动地咋咋呼呼，直到回到江府才消停了一会儿。趁着昭仪去厨房准备零食，丞相私下跟文犀嘱咐：“昭仪病情加重，比以往更加任性，所以我向陛下借了你，别让她惹祸便是。”

        可是昭仪能惹什么祸呢？

        此刻见陆氏的两个婢女杵在门口，文犀目光一凛，发觉她们并不相熟。

        她们当中或许有人是新来的婢女，又或许是……被派来保护或监视的武女？

        文犀心思细腻，但所思所想都绕着皇帝。

        她揣度着魏家的态度，猜测魏家对陛下和娘娘仍有防备之心，于是沉吟道：“你们不必担心，我们都在门口，里面有任何动静都能听得见。”

        流影神色紧张，望着紧闭的门缝，仍有些担忧：“可是……可是我怕我们家夫人太过病弱，冲撞了娘娘就不好了。”

        文犀看了她一眼，又道：“昭仪在宫里无人作伴，见魏夫人貌美便心生好感，一时兴起想要妆扮罢了。”

        流影讪讪笑了笑。

        桐君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就像我们小时候喜欢打扮娃娃一样，夫人貌美如花，应该被好好妆扮才是。”

        ——

        刚一关上门，刹那声响隔绝。

        集市喧闹都被阻隔在紧闭的雕花窗外，室内安静得诡异，耳畔只剩昭仪鬓边步摇逐渐平息的碰撞声。

        陆氏眉心微蹙，从江宜身边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

        江宜像是玩累了，方才兴致勃勃的态势刹然收回。她自衣架上取下一件华服，转身向陆氏笑道：“夫人生得白，不若试试艳一些的颜色，你看这海棠红的如何？”

        虽然屋内烧着暖炉，身上却似乎还带着外面的寒意，连别人说话的声音都听起来冷冰冰的。

        陆氏低眉屈膝接过衣服，礼数周全：“多谢昭仪。”

        “后面有个屏风，去试试吧，一定很好看。”

        陆氏应下，捧着衣服走到屏风后，见江宜没有跟过来，才犹豫着宽衣解带，又仔细听着屏风另一侧的动静。

        步摇的碰撞声停了。

        “海棠红娇艳，”江宜的声音在屏风另边响起，听起来和陆氏隔了一段距离，“从前我路过平州酒馆的时候，曾见过一名琴师，当时她也是一身红艳娇俏，风韵卓绝。”

        陆氏动作一顿。

        怪不得……

        刚才关门后她便察觉到反常。这样的语气、这样的措辞，还有她提到的平州、琴师……

        眼前这个女人绝不是痴儿，她一定另有所谋！

        陆氏迅速套上衣物，将躯体遮掩严实，在屏风后警惕问道：“可否请娘娘告知，是哪位琴师？”

        江宜道：“玉絮。”

        陆氏闻声身形一颤，却强自镇定，小心措辞道：“娘娘说笑了，妾身听闻她当琴师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娘娘如此年轻，怎会见过她？”

        便听江宜轻笑一声：“你们修真界得道高人不少，百岁依旧童颜，你怎知我如今年岁几何。”

        陆氏僵住。

        江昭仪提到了修真界……她莫非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她又是如何查到的？她调查自己是为了……

        陆氏的眼底涌上恐慌，心悸感刹那席卷上来。她下意识抱住自己的双臂，感觉自己像是被人剥干净了丢在外面，自内而外发出阵阵胆怯的寒颤。

        陆氏深深喘了几口气，迅速清醒过来：那江昭仪又是装痴乔呆，又是支开旁人、设避音咒……显然是修真之人，要商议什么事情。

        如今之计……

        陆氏左手往发髻上一探，触到一根素银簪子。她将簪子攥在左手掌心，稳住心神，悄无声息地从屏风后走出。

        江昭仪正背对着自己挑选胭脂。

        对方深浅如何，只需一试便知！

        陆氏目光一沉，刹那快步前移，将手中簪子刺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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