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兄妹

当芥川龙之介一心一意直视着太阳却不自知的时候一双手温柔地遮住了他的眼睛：“别走的太远了，阳光是很危险的。”

        “在下知道。”闭上眼睑之后依旧有无数深绿浅红的线条在四处乱窜，忽而兑成大块的色斑闪现。迟钝的眼睛在黑暗中才不受控制地涌出泪水，芥川龙之介认真地跟他忧心忡忡的引导者保证：“在下永远都不会忘记自我。”

        “记住你说的。”等他适应得差不多之后伊芙缓慢地放开手，“走吧，下山吃饭去了。魏尔伦你慢点！”

        “请你们吃路边摊？”被谴责的人不仅无动于衷还加快了脚步，“舒尔特家早上的新鲜洋梨派是限量的。”

        “成，不要橘子，记得买甜的。”伊芙瞬间放慢步子懒洋洋地冲前方的背影摆了摆手。追什么追，买个早点而已，魏尔伦应该不至于把自己丢了。

        虽然被坑来出差的时候部门对伊芙的回去时间没有明确规定，但怎么说她都在外面晃悠了快半年，再不回去她摸鱼摸得良心有点痛。是以跟兰波交代过情况后他们在赛农只待了三天便再次启程。正巧从马赛到北京没有直飞的航班，伊芙算了算时间，几次转机下来中午的航班等落地了刚好是第二天的晚饭时间，连时差都不用倒，堪称完美。

        临降落时芥川龙之介从飞机窄圆的窗户向下望去，古老的城墙在大地上逶迤，黄绿交错的山川起伏间隐约有金光闪烁，与土褐色的城墙轨迹交汇而成一个个繁复的图腾。他刚要凝神细看，那点金光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只是眼睛因疲劳过度产生的错觉。

        “那是……”问话还未出口芥川龙之介就看见伊芙竖起手指对他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坐在中间的芥川银还睡着，随着目的地的靠近，她的精神越发不济，常是昏昏欲睡的状态。坐在最外面的伊芙小心翼翼地探身过来，在芥川龙之介的手上缓缓写下两个方块字，“龙脉”。顿了顿又另起一行，这次她一笔一划写得很慢，几番涂改后才给出了答案：“克制”。

        那就是“天然克制异能者”的能量吗？芥川龙之介忍不住又向外看去，圆窗中映出的已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停机坪前方高高飘扬着一面鲜红的旗帜，五颗金黄的星星排列其上。被他们的动静吵醒的芥川银迷迷糊糊地跟着挤到窗边，看见那面旗后兴奋地睁大了眼：“是姐姐的发卡！”怕打扰到其他人，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吐字已经自觉地换成了中文的发音。

        “那是我们的国旗。”伊芙替她把松垮的辫子拆掉重新扎好，眼底带着淡淡的自豪，“我的发卡是特制的，按法律规定国旗是不能印在商品上的。”

        “欸，为什么？”芥川银眼里的好奇几乎要溢出来。

        在飞机一阵轻微的颠簸之后伊芙起身取下行李箱：“因为我跟我的国家是一体的。好了，准备下飞机，银跟紧龙之介，这次带你们尝尝食堂的大锅饭。”

        可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里，有谁跟自己的国家不是一体的呢？

        感觉自己被敷衍了但又说不出理由的芥川银有些不开心地瘪瘪嘴，被哥哥牢牢牵着领出了机场。

        与芥川龙之介之前见到的几个机场不同的是，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在正常的安检通道之外还增设了一条“异能者专用通道”。几乎没有人过去，安检员就坐在柜台后无聊地拨弄摆在台面上的饰品。多是样式简单的手环，零星混杂着一些带了装饰的袖扣、项链，无一例外都是以黑色为主，泛着金属凛冽的光泽。

        另一边的正常通道也很奇怪。不少人通过安检后都会从身上摘下手链戒指一类的东西交给安检员，若不是之后他们都会拿到几张数量不一的红色纸钞，芥川龙之介几乎都要以为这是在明目张胆地行贿了。

        数目的不等应该是跟首饰的价值挂钩，芥川龙之介被伊芙带着排在队伍中间，一边在心里分析，样式大体上跟另一边黑色的那批差不多，只是更加精致……是身份的象征吗？但那么多异能者是不是太夸张了，姐姐身上也没有类似的东西，而且是要交还的……那就是，克制。如果矿石可以被加工应用，能量为什么不可以？芥川龙之介摸了摸口袋里的静石，石头表面已经布满裂纹，处在破碎的边缘。可以想见这一路上它吸收了多少“情绪”。

        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为什么他们要排在普通人的队伍里，因为银吗？芥川龙之介看了看身边抱着熊玩偶的妹妹，如果不会被查出来的话，增设通道的意义是什么？

        变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轮到伊芙的时候安检门“哔”了一声，闪起高频的红光。

        “madam,don''tmovepleasecooperatewithoursecuritycheck”坐在扫描仪后面的安检员皱眉打量了一番伊芙典型的东方人长相，拿起桌子上贴着空白标签纸的手持安检仪向伊芙走了过来。不远处的几名保安也向这边盯了过来，神情戒备。

        “嘶，这玩意儿怎么又升级了。”伊芙咋了咋舌，熟练地从上方衣袋里掏出一本墨绿色的证件递了过去，“他们是我带回来的，已经备过案了。”她回头跟工作人员示意了一下后面两个茫然的小孩。

        “欢迎回来，洛厅长。”确认证件无误后安检员脸上的紧张瞬间消弭，她跟保安挥了挥手示意只是一场误会，笑着把手提箱还给洛归，跟她解释，“我们的安保系统半月前进行过一次升级，您记得去重新录入一下生物信息。”

        洛归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他们为什么不能一步到位研究彻底了再投入使用啊。”

        “辛苦您了。两位小朋友也快过去吧。”知道她抱怨的是什么，安检员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草草检查了一下芥川兄妹的行李就把他们放了过去。

        “姐姐，刚刚到底是怎么回事？”在机场门口等车的时候芥川龙之介问她。

        洛归四下里望了望，确认还是熟悉的道路后打开手机在通讯录里翻找，头也没抬：“那是给外国异能者走的，除了领取束具之外还要填表备案，自己人不用那么麻烦。”

        “当然，同样的东西用在普通人身上就是护具了。”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司机，洛归摁灭屏幕冲若有所思的两人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管你是龙还是虎，来了中国都得给我老老实实盘着卧着，我们的豁免条例可是很严格的。”

        “那哥哥的罗生门不能用了吗？”芥川银怯怯地躲到芥川龙之介身后，绞紧的双手看上去比被限制的当事人还要紧张。

        芥川龙之介尝试着召唤罗生门，不出意外的毫无动静。他摇了摇头，生疏地摸了摸妹妹的头：“没事的，银。”

        “可是……”芥川银咬住下唇，眼里闪出泪光。

        “银。”洛归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按住她的肩膀，“不要怕，你不会消失的。”

        她认真地抹去女孩眼中大颗大颗涌出的惶恐：“你就是你自己，不是谁的附属品。”

        所以不要怕，我们存在，就是为了打破那些可笑的定义。

        说话间一辆黑色的老款五菱汽车在他们面前停下。

        “阿鸢。”驾驶座上的人摇下车窗，露出一张黎黑且饱经风霜的脸，依稀能看出几分年轻时的俊朗，他眉眼弯弯，“好久不见了。呃，小孩子？”目光扫过芥川兄妹俩，男人握着方向盘的手颤抖了几下。

        洛归恍若未觉，把行李放进后备箱给他们介绍：“哥哥是芥川龙之介，妹妹是芥川银。这位是杜甫，杜子美，我的朋友。你们可以喊杜先生。”

        “先生不敢当。”杜甫笑着打开车门，这会儿他已经调整好了情绪，“我跟阿鸢差不多大，你们喊我子美哥就好。”

        杜甫的车是几年前被陈先生换下来的那一辆，他觉得扔了可惜，干脆就要了过来。平时就放在车库里落灰，偶尔回来一趟擦干净加满油也能开着上路，就是硬件软件什么的都难免差点，位置窄小不说，垫子也硌人。好在乘客们都不是挑剔的主，凑凑合合也是不错。此刻洛归一边在各种网站里办预约手续，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玩笑：“放弃吧子美，他们还是叫你叔比较合适。”

        “过分了啊，洛鸢芷同志。我今年才二十一呢怎么就成叔了。”

        “等你把脸养回来之后再说吧。欸，话说你这两年跑哪个山沟里去了，怎么黑那么快。”填完所有该填的信息，洛归舒了口气，“我估计太白现在看上去都比你年轻。”

        杜甫咧开嘴角，语气里满满都是憧憬与自豪：“四川大凉山。我负责的村子有进展了，回来汇报下工作顺便做个检查。只要今年别碰上天灾，按现在的进度下去明年就能摘帽。”

        惦记着芥川银之前突如其来的崩溃，芥川龙之介上车后一直在试图哄她。直到此时他才觉出自己的笨拙，以往只需要用罗生门轻而易举就可以解决的事情现在成了一大难题，努力了半天之后芥川银依旧紧抿着唇，丝毫没有展颜的迹象。

        为什么姐姐会提到“消失”？“附属品”又是怎么回事？芥川龙之介的全副心神被这些问题所占据，前排的谈话模模糊糊地飘进耳朵，他却没有心情去分析。

        唯一能肯定的是，芥川银发现了某些他无法插足的事情，而那件事跟她的存在有关。可是不应该啊。芥川龙之介注视着自己的妹妹，女孩死死地抱着她的熊，低头盯着地面就是不看他，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白色，下唇隐约渗出几缕血红。

        “银。”思来想去，芥川龙之介只能试着用最笨的方式把自己剖给她看，“不管你知道了什么、决定了什么，这都无所谓。你只要记住一点，无论如何我都会爱你，好吗？”

        “即使我不爱你了？即使我恨你？”芥川银猛地抬起头，眼睛里一闪而过切实的怨恨。

        芥川龙之介不明所以地点头：“当然。”

        他没有理由不爱她。他亏欠她良多。如果她要恨，那也是理所当然。

        这些话不需要说出口就能被读懂。芥川银强撑的冷漠再也维持不住，她放开玩偶扑进哥哥的怀里抽泣。

        “我做不到，哥哥。”她的声音哽咽，“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我没有办法不爱你。我怎么会不爱你。你怎么会不值得我去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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