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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债主”约翰(上)


克洛德副主教从来没有像最近这么忙碌过。

        国王路易十一自从上次化名屠朗若来访,便对克洛德的学识大为赞赏,极其信任与宠爱他,每次到巴黎必然会召他前去谈话。

        古杜勒嬷嬷被接到了圣母院的一间小空屋居住、又找回了自己最爱的小女儿后,便一反前态,每日笑逐颜开,连连与身旁的人闲谈。

        当然,爱斯梅拉达也因此每日都前来圣母院看望母亲。在母亲“克洛德副主教真是个大圣人”感慨的耳濡目染下,那吉普赛姑娘对克洛德的看法由嫌弃逐渐转为了感念与钦佩,对他的态度也日益温和起来。

        于是,每当副主教从钟楼顶的小室穿过旋转楼梯走下楼,就能遇见前来探望母亲的爱斯梅拉达。她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与她柔声细语地谈笑着,那红润的双颊上焕发出小女孩所特有的、撒娇般的甜蜜光彩,使她显得更为眉眼盈盈、柔媚动人。而机敏的爱斯梅拉达听见克洛德的皮靴底落在石阶梯上的脚步声,便转过头望向那教士的面孔:它依旧苍白瘦削,还带着高挺的鼻梁与深邃的灰蓝色双眸,在烛火中闪烁着奇异的明亮光芒——那张曾经让她畏惧与嫌恶的脸庞此时却已全然不显得恐怖了。爱斯梅拉达甚至能抬起、闪烁着她乌黑钝圆的大眼睛,对克洛德露出温柔的愉悦微笑,甚至有时还会轻声地赞美他几句。

        不过,奇怪的是,克洛德每次看到她朝自己微笑、问候时,都会飞速背过身去,脸半朝着墙,抬起手用那宽大的黑袍遮住余下的、暴露在外的脸颊。

        因此,没有人能看见,副主教那彻底掩在黑袍与墙面之间的苍白脸颊已然变得通红滚烫了。他的身躯微微颤抖,口唇里也不住地无声呢喃着什么。

        只有克洛德自己清楚自己内心那汹涌澎湃的复杂情感:狂喜、躁动、耽恋,还带着几分隐约的恐惧。

        他在恐惧什么呢?

        无人知晓。但在卡西莫多敲响圣母院的大钟时,钟声回荡于石壁之间,那份恐惧尤甚。

        那是一种极为微妙的变化,正如他与吉普赛姑娘之间随日月流逝而点滴变得不同的关系一样。

        当然了,克洛德也还没有忘却那个phoebus,这当属他眼下最大的心病了。

        不过,作为副主教、同时还是一个严厉的兄长,克洛德还有一大心病——

        他的亲小弟,约翰。

        1466年夏季酷热,发生了一场大瘟疫,他的父母双双病殁,只有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幼弟还活着,无人照管,正在摇篮中号啕大哭。

        这是弗罗洛家族留给他唯一的亲人。年轻的克洛德把孩子抱在怀里,满腹心事地走出家门。在此之前,他都是在知识中过日子;现在,他开始在人生中生活了。

        这场灾难是克洛德有生以来的一次危机,他在年仅十余岁时成了孤儿、长兄和一家之主,他感到自己从学校的梦幻里蓦地被召回到了这个世界的现实之中。怜悯使他激动,他对这个婴儿、自己的弟弟产生了一种激情,他要为之献身。以前他只爱书本,现在要去爱人,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奇妙而甜蜜的感情。

        这种感情发展到了奇异的地步。在他崭新的灵魂中,他仿佛坠入了初恋。他从小离开父母,对他们几乎没有了解,他被禁锢在书本的围墙里,不顾一切,贪婪地学习和研究,迄今为止只知道通过科学发展智力、通过文学丰富想象力,可怜的大学生还没有时间来感悟心灵上感情的位置。而他的年幼的弟弟,这个婴儿,突然从天而降,坠入他的怀抱,这就使他成了一个新人。他察觉在这世上除了索尔邦学院的思辨和荷马的小诗篇以外,原来还有别的东西,他察觉人需要爱,人生没有柔情和爱情只是一个干巴巴的齿轮,乱叫乱嚷,令人心碎。然而,当时的他又以为爱骨肉至亲便是他唯一必要的感情,去爱他的幼弟就足以填满他的全部生活。

        他因此把爱全部奉献给了他的小约翰,他爱得那么深沉、热烈和全神贯注。这个可怜、柔弱、姣好、脸颊红润、金黄头发鬈曲的小生命,这个除了孤儿别无依靠的孤儿,使得克洛德的五脏六腑都为之激动。他既然是一个性喜严肃思考的人,便怀着无限的恻隐之心开始考虑小约翰的一切。他对他的关心爱护如同一件特别脆弱、受到额外叮嘱的东西。他对这个孩子来说远胜过兄长,他成了慈母。

        小约翰丧母时还在喂奶,克洛德继承父业,除了蒂尔夏普采邑之外,还有在让蒂依方塔一带的磨坊采邑。当时磨坊主的妻子正好在给自己的漂亮娃娃喂奶,而且那里离大学城不远,于是克洛德就亲自把小约翰送去给她喂养。

        也就是那时,他从此感到肩上的重担,对待生活非常严肃。为他的小兄弟着想不仅是他的乐趣,而且还是他学习的目的。他决定把整个身心都奉献给向天主保证过的前程:他决定终身不娶,不要后代,他没有别的妻子和儿子,只有弟弟的幸福和财富。因此,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专心于教职使命、更潜心于心爱的书本…

        小约翰·弗罗洛因在磨坊里寄养过,有个绰号就叫“磨坊约翰”,他没有循着兄长所指望的方向长大成人——做个虔诚、听话、博学而体面的学生,相反,他是个放荡不羁的魔鬼,常使克洛德皱紧眉头;可是另一方面,他又滑稽可笑。克洛德对此深感痛苦,他有时会对小约翰长时间严加训斥,而小约翰不动声色、默默忍受。这个小家伙如同喜剧里的丑角,可到底心地善良。

        于是乎,平素一向以严肃冷峻、惯于沉思与学识渊博所著称的堂·克洛德·弗罗洛副主教大人,却总是会收到一封封从托尔希神学院的副学监那恭敬地呈上的用漂亮拉丁语撰写的报告,还加上了令人痛心的批语:

        “一棍子把阿尔贝·德·拉蒙小子爵打得鼻青脸肿。”

        “撕破马耶·法热尔的长袍。”

        “…本斗殴的直接原因在于酗酒。”

        “他放荡不羁到常去格拉蒂尼大街,这对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来说实在太可怕了。”

        (注:格拉蒂尼大街为当时巴黎城内的妓院街。)

        身为兄长的克洛德时常苦闷地思索:自己究竟是哪一步做错了,才会导致小约翰到如今这般境地?

        而他所不曾意识到的是,自从小约翰出生起,自己对这个小生命的态度便成了由衷的悯恤——哪怕作为兄长,表面上态度比亲生父亲还要严厉,在他阴沉的面孔下却总藏着一颗慈母般的柔软心灵。

        不过也是,正如寒冬里封冻的河流到底还需要早春和暖的太阳去融化一样,若连约翰都不曾诞生的话,人生三十年中一直孜孜矻矻求取知识、献身天主的克洛德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恐怖模样。

        约翰幼时还不至于此。斗转星移,他渐渐长成了一个面孔漂亮的大学生,兴趣爱好也在原先单纯调皮捣蛋的基础之上增加了喝酒寻欢。令克洛德劳神费心的不仅是频繁收到的神学院报告书,还有时不时便冒出来找哥哥要钱的约翰本人。

        “哥哥,我需要你的教诲,…,以及一点更需要的钱…”

        “不劳动者不得食。”

        “我最善良的好哥哥,要是没有钱,我就得当乞丐去!”

        “那你就去当流浪乞丐吧。”

        ……

        话虽如此,每当约翰没能要到钱、吹着口哨冲下圣母院的旋转楼梯时,他总能听到头顶上窗户被推开的声音,随即是克洛德阴沉而严厉的脸出现在窗口,而自己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头顶便被落下来的钱袋砸了一个大包。

        谁能想到总是面色冷峻的兄长、堂堂副主教大人对自己严加约束,对孩子却一向采取宠惯的方式呢?

        然而,使约翰倍感惊奇的是,自己的哥哥——那个从未变过的冰山脸,最近面色竟然和朗了不少。他仍然在沉思着什么,但沉思的中心,却似乎由小室里的那些奇怪的瓶瓶罐罐和药剂粉末,转成了别的东西。

        爱斯梅拉达每日都会来圣母院探望母亲,克洛德并不想让她被自己不时来访的学生——国王代诉人雅各·沙莫吕所看见,他清楚每次沙莫吕来时都会从左侧的旋转楼梯上楼,于是便叮咛爱斯梅拉达从右侧的小暗道进入圣母院。

        不过,调皮的约翰可没那么多顾虑,他从左边上楼,也时而从右边上楼——“管他呢,反正能到哥哥的那间小室不就行了嘛!”约翰心想。

        不难猜测,约翰在又一次来找哥哥要钱的途中,遇到了爱斯梅拉达。

        而爱斯梅拉达见了这个面孔漂亮、纨绔不羁的年轻人,内心也是无比惊讶——毕竟他那身奇装异服和那顶滑稽的尖顶高帽子实在不像是会出现在圣母院里的穿着。

        然而二人相互瞪着眼还没多久,约翰就被冷着脸冲下楼的克洛德给拽走了。

        “这是舍弟约翰。”克洛德临走前只给爱斯梅拉达留下了一句简短的介绍。他隐约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或许是自己的养子卡西莫多在爱斯梅拉达面前丢人现眼时,他仓皇间解释的那句类似的话。

        “爱斯梅拉达,又是爱斯梅拉达…”一个转瞬即逝、微不可察的念头从克洛德心底闪过了。

        爱斯梅拉达和约翰两人都对此迷惑而惊诧,或许也只有克洛德内心清楚其中的曲折吧。

        克洛德把约翰拉进自己的小室内,锁上门——毕竟在那次和雅各·沙莫吕“猫吃耗子”的解释过后,克洛德也不希望约翰被他看见。

        门关上的瞬间,克洛德便把脸沉了下来,准备审问约翰。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平日里一向嬉皮笑脸的约翰就已经瞪圆了眼睛:

        “哥哥!圣母院里怎么会有女人!?你不是一向禁止女人靠近圣母院,甚至拒绝过国王路易十一的亲女儿博热公主的来访吗?”

        克洛德听闻约翰的惊呼声已有些尴尬了,他只好佯装镇定地轻咳了一声,摆出素日作为兄长的那副严肃模样:“她来圣母院探望她的母亲。”

        不过克洛德没有说、也绝不会说的是,自己当初特意把古杜勒嬷嬷接到圣母院居住,就是为了让爱斯梅拉达每天都能来这里。

        为了掩盖自己的心虚,克洛德还特地向他长篇大论地絮叨了许久,不过无非是些老生常谈的话:

        “约翰,要听老师的话。”

        “约翰,在学校里要乖一点。”

        “约翰,要努力学习。”

        诸如此类。

        就在约翰快要因为无聊而睡着时,克洛德终于在不经意间大发慈悲般地转移了话题。

        “那个姑娘很美,对吧?”

        约翰点了点头以示肯定,随即疑惑道:

        “她长得确实漂亮。怎么了,哥?”

        “论形容、论灵性,她可谓不亚于任何一位神明。”

        此时的约翰一心盘算着今晚与同伴的狂欢,完全未将注意力放在这场谈话上,只是糊弄地悄声应和着:“呃…嗯…”

        似乎是觉察到了他的心不在焉,克洛德轻叹一口气,声音也随之低弱了下来:

        “既如此,我此前经年可皈心神明,如今为何不可皈心于她…”

        最后,不出意外地,约翰还是成功要到了钱。

        随着时间的推移,约翰惊奇地隐约发现,每当自己与哥哥的谈话中心转为爱斯梅拉达,一向严肃阴沉的克洛德表情便会松动,声音也变得温和了不少。此刻再去要钱,便是前所未有的轻松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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