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你不喜欢他！？”

那幅画显然不是通缉令，至少克洛德的原意绝非如此。

        哪怕沙莫吕只将那厚本再往前稍稍一翻动，他便也能轻而易举地推翻自己先前的结论：

        那张图的前一页，是一幅天主的画像。

        当然，这是克洛德在许多年前画上去的；

        而如今，他将爱斯梅拉达的形像，留在了与神明相毗邻的位置。

        通缉？他怎么会舍得对她痛下杀手？

        那便无异于有一朵花，在他的笔端枯萎、凋零。克洛德副主教不会去贸然折断一枝花的茎杆，也绝不会去毁灭那个可爱又灵动的吉普赛小姑娘。

        哪怕她真的是从地狱里来的妖女，哪怕魔鬼与命运的力量到了最后会转而毁灭自己，他也在所不惜。

        而副主教也依旧每日上午会与前来探望母亲的爱斯梅拉达在圣母院内相逢、问候，下午准时去广场观看她与小山羊嘉莉跳舞（他习惯性地忽略了卖力杂耍的格兰古瓦），数月如此。

        每隔几天的某个清晨，克洛德的养子卡西莫多便会给他捎些近日巴黎坊间的新消息，以免长期不踏出圣母院附近区域哪怕半步的副主教彻底与外界“精神失联”。比如“国王路易十一暗访巴黎城”，“玛格丽特公主前来挑选傧相”，“红衣主教莅临观看圣迹剧”…，云云。

        然而，今日一早，卡西莫多带来的消息却是：

        “御前弓箭手侍卫队从外城驻地返回巴黎”。

        克洛德坐在他的安乐椅上，背对着敲钟人。听闻至此，他阴沉着脸、眉头一跳，心也不由得揪了起来。

        半聋的卡西莫多没有听见主人那句咬牙切齿的低喃：

        “phoebus…”

        紧接着，副主教便在敲钟人惊愕的目光中大步迈出小室，冲下了陡直的旋转楼梯。

        虽然克洛德副主教极不愿意看到孚比斯那张轻浮而又愚昧的脸，但他半是出于对假想情敌的忌惮与愤恨、半是出于对心爱女子态度的试探，依然选择从一处小门溜出了圣母院。

        为了不被其他人认出，克洛德披了件黑色短帔，拉起风帽遮住上半张脸，隐藏在群众之间静默地注视着一切。

        过了不知多久，一阵铿锵的奏乐声渐渐地近了。

        巴黎市民们都自发地朝街巷两旁退去，避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来，那些骑士排成两列，总共约莫十五六人，从围观的人墙之间鱼贯而过。

        克洛德眼神锐利，他几乎是立刻就穿透人群望见了那个领头的英俊骑士。那人身材高大魁梧，披着鲜艳笔挺的盔甲，手执长剑，骑着一匹雪白的骏马，脸上尽是志得意满的神色。

        甚至都不用想，他就能知晓那个领队的骑士究竟是谁。

        “phoebus”

        不知怎地，对方的形象在那一刹那勾起了克洛德对于小山羊嘉莉表演戏法的痛苦回忆。当那些黄杨木牌被它金色的前蹄飞快地在地上拼成了卫队长的名字，克洛德的心也随着视线的移动，一阵阵地紧缩、刺痛。

        那天真可爱的小姑娘肯抬手为他拭去眼泪，她对自己至少心有哀怜，克洛德想着，苦笑。

        可她给卫队长的——那个在他眼里除了有英俊相貌以外便只会吹牛的蠢货——是她的真心，她最纯洁的爱。

        他咬着牙，紧闭双眸，竭力抑制着不让自己因痛苦而流下泪来。

        “那是孚比斯卫队长！天呐，快看，他真的好英俊啊！”人群中不知是哪个年轻女孩突然高呼了一句，如同点燃了导火索般，四处都有低声的赞同与附和。

        平心而论，克洛德只是脸色阴郁、风骨冷傲了些，身形消瘦颀长而非魁梧，其实长得并不差。但他总将自己包裹在那身黑袍里，再加之副主教的身份威压与足以蔑视众生的学识，导致整个巴黎几乎也没有人敢将注意力放在他的面容上。

        弗罗洛副主教的眼前已有些模糊了，他想到自己心爱的爱斯梅拉达可能就正在这些人群之间翘首以盼，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孚比斯身骑骏马向她走近，再认出她、朝她微笑…

        孚比斯，那是她的太阳，吉普赛姑娘的太阳神。

        “克洛德，你是在命运的蛛网上狼狈挣扎、苟延残喘的苍蝇，在她的心里或许什么都算不上…”他翕动着双唇，低垂的灰蓝色眼睛里已噙满了泪。

        副主教的心中生出了一种绝望的挫败感，此时的他既不像往常一般冷峻，又转瞬失去了变得阴郁的气力。在爱斯梅拉达与她的生母紧紧相拥的那个黄昏，他的内心所充斥着的也正是这种苦痛的情感。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丝毫不想再当世人眼里的圣人，只想当她眼里的爱人。

        “不，醒醒，克洛德！她是个妖女，是吉普赛女巫！”另一道冷峻的呼声在他的灵魂深处响起了。

        “你是一个教士，一个神甫，一个世人灵魂的负责者，一个倾尽毕生以侍奉天主的仆臣。”

        克洛德对于绝望与矛盾混合的复杂情绪已经感到麻木而疲乏了，他干脆呆滞地立在原地，任凭那几种不同的巨大力量在心中去斗争、最后去撕碎自己的心灵。

        然而命运也总不至于彻底弃他于绝境——

        “咦？你今天怎么想到要上午出门啦？”那熟悉的灵动嗓音在他耳畔猝然炸响了。

        克洛德下意识地全身抖了一下。他颇有些局促地转过头去，只见那个鬈发的小姑娘正眨着水灵灵的大黑眼睛，歪着脑袋看他。

        “呃…我…我…”他支支吾吾地，耳根微红，不好意思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对了，克洛德副主教，你来得正好，今天有弓箭队的游行。”爱斯梅拉达凑得很近，抬起脸朝他灿烂地笑。

        “嗯，没错…”看着那可爱的小姑娘靠近他分享着自己眼中的快乐，他的心里既是悸动、又是欢喜、又是酸楚。

        “你心爱的phoebus还是领队呢…”他嗫嚅着，到底没有说出声来。

        他突然换了一种思路，装出不知情的模样。

        “那个领头的骑士…据说是叫''孚比斯''…？”

        “是啊，”爱斯梅拉达耸了耸肩，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倒是克洛德所没料想到的。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更让他感到意外了。

        “那又怎么样？”她反问道，嗓音里竟毫无激动之色。

        他反倒先愣住了：“你不是喜…呃…？”

        克洛德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对方就迅速地缩到了他的身后，看不见了。

        而此时，孚比斯的身影，恰好不偏不倚地落入克洛德的视野中央。

        孚比斯或许也看到了身披黑袍的克洛德，他有些不悦地轻轻蹙了蹙眉，又用目光在克洛德的身旁来回搜寻了两次，似乎在找着什么。

        副主教的个头本就比那娇小的吉普赛姑娘要高得多，再加之他披了宽大的袍子，更是将她遮挡得严严实实。

        爱斯梅拉达却唯恐被孚比斯发现似的，她躲在人群里，轻轻贴伏在克洛德特意略微躬低的脊背，凑近他的耳畔低声说：

        “请你别误会，副主教大人，我可不喜欢他。”

        当然，她也还没说遇见阿芙塞希那件事。

        爱斯梅拉达明显地感觉到对方的脊背在她说完这句话后突然僵住了。

        副主教呆了一瞬，随即体会到了一种在前三十年的人生中从未体会过的情感——

        心花怒放。

        “什么…？”他低喃着反问，唇角却不由得勾了起来。

        “我说，”她的嗓音压得很低，几乎是只吐出了气息，“我倾慕的人不是他。”

        不管她是否真的有所爱的人，无论她所爱的人是谁，至少对于克洛德而言，自己的希望又增了一分。

        不过，克洛德没有回应她。

        他正在竭力对抗着自己脑内的另一个念头：

        爱斯梅拉达，一个十六七岁的美丽吉普赛小姑娘，教廷众神甫眼中所公认的妖女，一个暗中把巴黎若萨的副主教蛊惑得神魂颠倒（尽管世人都还不知道此事）的女人…此刻正低伏在自己的脊背后。

        前一次只是手指与掌心，这次与自己相接触的，却是整具躯干。

        他们之间只隔了几层薄薄的夏装衣料，若不是爱斯梅拉达自己发力支撑着身躯，恐怕整个人早已完全趴到了他的背上。

        而那女孩正蜷曲着手臂，身体半蹲，缩在他身后的阴影里。她的手臂支在他的身上，身躯凑近他的脊背，将脸庞伏在他的耳畔…

        在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后，克洛德副主教又开始发抖与忏悔了。

        “太可怕了…这实在是太可怕了…”他在心里不住地默念着。

        “这是恶魔的诡计…她在我的耳边低语…想以此让我背弃天主…”

        更为让他感到羞耻的是，不知是因惯性还是别的什么，自己竟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纹丝不动，还隐约发自内心地不愿移开…

        “主啊…我有罪，我犯下了重罪…”

        “咦？克洛德副主教大人，你在念什么？”爱斯梅拉达又压低声音，用她那独特的、有些孩子气的调皮口吻问道。

        “安静点，你这小妖女，不许说话！”副主教垂下眼睛低吼着，却不敢转过头去看她，脸红得像只煮熟的螃蟹。

        “你确定你不喜欢孚比斯？”过了片刻，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又用有些恶狠狠的语气悄声问。

        她没有说话。

        克洛德的身躯更僵了，因为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那吉普赛姑娘的脸颊正靠在自己的脊背上，轻轻地摇着头。

        “不喜欢。”

        她无声地回答道。

        今日之内，在此事过后的所有时光里，克洛德的心里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她是个女妖…她一定是个女妖…魔鬼派来的女妖…”

        “这个女妖实在是太过可怕了…她竟总能让我在与她接触的每一刻都心甘情愿地去背弃天主…”

        好吧，看来克洛德副主教大人的忏悔词又多了一长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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