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未雨绸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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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仅有弟弟约翰的帮助恐怕还不足以彻底圆满克洛德的计划,他还需要借卡西莫多的一份力。
当克洛德以极慢的速度一步步登上钟楼时,他抬眼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随处可见从窗外偶然间被风卷入的破碎枯叶,墙角叠满了厚密的蛛网,显出一片无比颓圮的荒景,看起来已经很久不曾有人打理过。
自从克洛德那颗被锁在冰冷圣坛上三十年的心被爱斯梅拉达闯入后,他便不知何时开始留心身边的书外世界,也开始重新调用自己一向丰富的想象力、任那一卷卷的风景在自己的意识里漾开涟漪。是的,他的内心深处有什么苏醒了,因此当他再看这座老旧的圣母院,也同样认为它焕发出了盎然生机。
他想到自己的养子,在记忆里回溯起当年收养他时的一幕幕场景,那些尘封的往事如珍珠般从匣中取出,再被细细地抹去灰痕,又重新开始闪光。
十五年过去了,克洛德也不再年轻,他的鬓角因经年思虑已悄然生出了几分秋色,如同街尾梧桐树上那逐渐开始转黄的叶;这十五年来,他出席了无数场会议,主持过无数次弥撒,汲取了无数知识,但当他想要回望之际,才惊觉什么辙迹都没有留下。在遇见爱斯梅拉达以前的漫长岁月里,自己仅有的几缕温暖,竟全是来自于那身残的养子与调皮的弟弟。
他在这座教堂里已经待了十余年之久,甚至或许早已以某种不可言说的方式成了这教堂一隅的某块岩石;然而,他苍白的指尖抚摩过眉目早已被风蚀得模糊的怪人雕像,却如同自己从未真正走进过它。
他是这里的过客,而非归人。
他带着一种近乎惶惑的迷惘登上了北钟楼顶,最先扑入自己眼帘的是那口大钟——玛丽。
它被悉心地拭得锃亮,以至于完全看不出岁月的摧折。这口钟是卡西莫多心头的珍宝——他不会去关心那些石壁究竟是怎样被一点点无声地被风雨侵凌、消磨,也不会去关心地上已是怎样的一片狼藉,他的世界里只有这几口大大小小的钟,那就是这个可怜人的全部。
现在不是敲钟的时候,整座教堂内显得空旷而寂静,只有几只在楼顶盘旋的乌鸦发出振翅的轻响。克洛德缄默地绕着大钟玛丽转了一圈,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空隙发现了那蜷缩在角落里的敲钟人。
克洛德悄然走到他的身旁,躬下身子望向那蒙尘的一隅,只见卡西莫多正将双手贴地包拢,在他两手围成的空处,盛开着一朵白色的小花。
那驼背的敲钟人将自己扭曲的脊背弯折,努力使自己的双目靠近那朵花——它的花瓣朝四周肆意伸展,显得如此娇嫩而柔弱,而自然界的任何微小动静都能将其轻易摧毁——敲钟人的眼里闪出了一种光芒,一种温柔的爱意。
在养父没来看他的那些日子里,他与这朵花,便是这诺大的古老钟楼里仅存的有生之物。
克洛德也始终没有开口,他的心隐约软了下来,不忍打破这份静谧。他的神思在莹白的花瓣上如水波般无声地流淌,连带着那朦胧远去的少时光景,一点点地在自己的眼前铺展开来。
……
半聋的卡西莫多听不见克洛德的脚步声,他是在回过神来觉察到时光的流逝时,才发现自己的眼前有一双熟悉的黑色皮靴。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让主人等了多久,只能慌忙地转身朝向克洛德,恭顺地跪倒在他的脚边。
然而,克洛德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做出任何手势。
就在卡西莫多诚惶诚恐地以为自己的养父要像往常一样发怒时,他的肩上竟轻轻地按上了一个掌印——那是克洛德在示意他起身。
在他站起身、低眉顺眼地望向养父的刹那,克洛德竟隐约生出了一种错觉——自己是第一次与眼前的这个敲钟人相识。
他的心口似乎被什么给堵住了,如同思绪的滔滔洪流来回折转翻涌却找不到一处可以流泻的出口,沉甸甸地积在胸膛中,牵连起阵阵的钝痛。
“卡西莫多…”他的喉咙此时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声地嗫嚅着,让耳聋的养子去读自己的唇,“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你会想要去哪里…?”
卡西莫多对养父的问话感到异常惊诧,他与克洛德的关系更胜忠犬之于主人,若是连克洛德都不在了,他又还能去哪呢?
那可怜的敲钟人还以为副主教是想问些什么来考验自己,但当他望见克洛德脸上前所未有的镇静与伤怀时,他便立刻推翻了自己的这个设想。
“主人,我除了敲钟,再也不想去别的地方了…”他以粗而沉钝的嗓音低声呢喃。
似乎是觉得他的回答意料之外而又情理之中,克洛德点点头,也再没做声。
卡西莫多眼看克洛德沉默了,不由得陷入了一种无助的恐慌之中。
他颤抖着声音,斗胆开口问道:“主人…您要走吗…?”
克洛德垂下眼睛,眼里摇曳着晦明不定的光。
“或许…”
卡西莫多呆滞了良久,待他的意识重获主宰权时,才发觉自己的眼底已是又湿又冷。
“卡西莫多…”克洛德的容色忧郁得像窗外的初秋,“在我走后,你敲钟之余,记得要时常替我去看望古杜勒嬷嬷…”
副主教说完这句话后,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卡西莫多跟上。
而小约翰正在钟楼旁等候着,他半倚石壁,越过屋檐凝望着天边渐渐沉没的夕阳——他今天的耐心可谓是出奇地好。
耳力极强的约翰听到了石壁间回荡的低沉脚步声,他激动地转过头去,只见自己的哥哥依旧一袭黑袍,身后跟着那个红头发的驼背敲钟人——他对于卡西莫多当然是无比熟悉,毕竟今年一月初的节日里选出丑人王的时候,他可是带头捣蛋、闹得最欢的那个。
约翰撇了撇嘴。
“嗨!这又算什么?我那好哥哥让我在这苦等了这么久,最后竟然就为了给我带这么一个家伙来?”他暗自腹诽着。
似乎是察觉到了约翰的失落,克洛德宽慰般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过,卡西莫多见了约翰可没什么好脸色,毕竟就是这个大学生让自己在节日上丢尽了脸;而约翰见了卡西莫多的怪相,自然也是被惊得龇牙咧嘴。
然而,碍于兄长(养父)的面子,他们彼此都没有发作,只是无声地相互干瞪眼。
克洛德内心也清楚二人之间的芥蒂,他叹了一口气,轻声说:“在我走之后,希望你们能放下敌意,待对方好些…”
他顿了顿,续道:
“毕竟,古杜勒嬷嬷还得靠你们来共同照顾…”
半聋的卡西莫多还没领悟到副主教所说的话,但约翰犹豫了一会,最终默默地朝卡西莫多伸出了手。
卡西莫多呆住了,不久也静静地回握住了约翰的手。
“好吧,老兄,求和吧。”约翰见状又恢复到了那种嬉皮笑脸的模样,耸了耸肩。
克洛德始终伫立在一旁,默不作声。
斜阳的晖光洒在他们的身上,如同笼上了一层温润的薄纱。圣母院内一如既往地寂静,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然而,此时克洛德还在心中默默地酝酿着他那初见萌芽的计划。
一个令他抛却世俗、抛却圣母院、也抛却毕生所求得的一切,最终于这尘世销声匿迹、一无所有的计划。
他的灵魂里正遭受着一场巨大的风暴,所面临的代价是毁了他的信仰,也毁灭他自己。
他的那些经籍正安静地躺在不远处小室内的书架上,似是随时等待着他去走近、取下,再翻开。
克洛德只觉得自己如同枯枝上的一片叶:他已经走到了自身存在意识的绝境,毫无依附,只怕秋风一起,便不知会落往何方。
但他依然竭力试图去抓住些什么,信仰也好,甚至哪怕只是一根稻草也好。
秋空里的暮云压得很低,或许不久以后,便会有一场雨簌簌地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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