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坦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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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金色鬈发的少年又跃到圣吉勒旋梯的拱廊口,他向下俯瞰,只见那些高而陡的老旧石阶晦暗不明地模糊成一片,在暮秋夕阳的斜晖之中若隐若现、幽幽浮光;而自己的哥哥也早已不见了踪影——不过也是,克洛德副主教一向动作轻捷、神出鬼没,实在让人难以捉摸。
其实,约翰并不急于去找爱斯梅拉达,虽然他素来调皮捣蛋,但对待女孩总也彬彬有礼、颇具绅士风度。他思忖着,在发生了这种情况过后,爱斯梅拉达此刻必然也与自己的哥哥同样紧张和尴尬,所以自己还是不要慌忙进屋打扰为妙。
于是,那大学生又漫不经心地踱到长廊另一端,伏在石栏杆上远眺着晚秋晖光里的巴黎城。它的中心是城岛,形状酷似一只乌龟,带着覆瓦鳞片的几座桥梁,犹如从灰色屋顶龟壳里探出来的足爪。左岸大学城是个不等边四边形,结结实实地结为板块,既密集又拥塞,而且长满了皮刺。右岸那广阔的半圆形是新城,城中掺杂许多花园和高大建筑。总共三大块:老城、大学城和新城,街道无数,纵横交错。塞纳河流经全城,按照杜勃勒耳神父的说法,就是“塞纳河乳母”。河中一块块沙洲、一道道桥梁、一艘艘船只,显得十分拥挤繁忙。巴黎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补缀着一块块孕育了上千种庄稼的田地,镶嵌着一座座秀丽的村庄。左岸有伊西、旺夫尔、蒙特鲁日,兼有圆塔和方塔的冉提伊等等,右岸另有二十来座村庄,从孔弗朗直到主教城。从巴黎向四周远眺,天际绣了一圈丘峦的花边,好似一个大盆的边缘。总之,如果远眺,东方是万森城堡及其七座四角塔,南方是比塞特及其小尖塔,西方是圣克卢及其主堡,北方则是圣德尼及其尖顶。
只见密密麻麻的屋顶、烟囱、街道、桥梁、广场、尖塔、钟楼,不禁眼花缭乱。万物纷至沓来,一齐映入眼帘,有石砌山墙、陡峭的房顶、墙角悬挂的角楼、十一世纪的石头金字塔、十五世纪的石板方碑、主堡的光秃秃的圆塔、缀有装饰图案的教堂方塔钟楼,有大的也有小的,有厚重的也有纤巧的。目光久久探询这座迷宫,从最普通的民舍到卢浮王宫,卢浮宫自不必说,排列着塔式的廊柱,就是普通的民居,门面也有彩绘雕刻、木头骨架显露出来,大门低矮,而二层楼却悬空突出。它们纷繁盘错,每一座建筑无不有其独特之处,无不有其立足的理由,无不巧夺天工,无不绰约多姿,无不源于艺术。人们要透过由尖塔、塔楼和钟楼编成的这道奇妙的篱笆观望天光,要让宽宽的塞纳河那黄绿两色、比蛇皮还要变幻不定的水流,穿越这座一望无际的城市,碰上岛岬就劈裂,遇见桥拱就折弯;要让蔚蓝的天际清晰地衬出老巴黎的哥特式侧影;要让老巴黎的轮廓,飘浮在缭绕无数烟囱的冬日雾霭中;要把它浸入幽深的夜里,再观看在这座黑沉沉的建筑物的迷宫中,黑暗和光明是怎样嬉戏的;要把一束月光投上去,显出它朦胧的身影,让塔楼从雾霭中探出硕大的头颅,或者仍然利用这一片暗影,让尖顶和房脊的无数锐角弄影搔姿,让巴黎映现在落日橙黄的天幕上,显示那比鲨鱼下颏还多的利齿…
那时的巴黎,不仅是一座美丽的城市,而且风格统一,是中世纪历史和建筑艺术的产物,是一部用石头撰写的编年史。
从初春至今,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在放荡不羁、花天酒地之外经历了许多其他的事情,这在他的心底留下辙痕,又使得他对于世人的认识极大地加深。渐渐地,约翰惯于在调皮捣蛋、醉生梦死之外开始冷静思索所发生的一切,从自己的曾经、再一路推演到将来,他也逐渐隐约开始理解兄长严厉阴沉面孔背后的含辛茹苦,看着他为自己痛心的神色与两鬓之间悄然生出的秋霜,小约翰的心不由得一阵阵地紧缩。
他调皮而顽劣,但正如世上每个人都渴望自己的价值能被认同、被赞许,想要以某种方式证明自己能够于人于己实现些什么——他也一样。
近来,约翰的伙伴们也隐约觉察到了他的变化:自己的“老大”这几个月之间安静了不少,不逃学、不打架,也不喝酒了。不得不说,他们讶异之余,也觉得群龙无首,少了很多乐趣。
难道约翰不想当个好弟弟吗?他想,一直都想。这个少年从小到大见惯了哥哥对自己的斥责、痛惜与无可奈何,他在麻木与失落中放逐自我,如同罗马神话对于酒神狄俄尼索斯的驱赶;然而,他并不能从痛饮大醉与破坏规则之间寻回那份失落的亲情——当其他同学欢欣雀跃地收到远方父母与亲朋的来信,他所能面对的,只有自己兄长因深重的失望而皱起的眉头。hingup是他在曾经的孤独中唯一能用以麻痹自我、填补失落的方式,当他襁褓中失去父母沦为孤儿、又自幼被兄长送进托尔希神学院时,他的内心深处便同样埋下了情感缺失的种子——小约翰与克洛德,这对弗罗洛家族仅存的难兄难弟,从本质上来讲息息相通,他们同为孤身,因此互为羁绊。两人都自幼缺乏人间温情的滋润以致性情上的残缺;然而,面对这种缺失,他们踏上了大相径庭的弥补之路:其中一人选择了放荡与纵乐,而另一人则归向了冷漠与黑暗。
直到此时,约翰才隐约意识到了自己经年来种种捣蛋行径的根源。这是一种极为悲哀的发现,正如克洛德副主教曾将自己一次又一次锁回圣坛的苦痛折磨——当俄耳甫斯在即将走出冥界之门时无奈地眼看爱妻湮灭成泡影[1],恐怕也是这种心境。克洛德智慧,他的弟弟自然也极为聪明,他们都清楚自己所真正缺少的究竟为何物;而如今,他们终于能够鼓起勇气去选择面对了。
不得不说,爱斯梅拉达在这一切改观之中实在是功不可没:她先是解救了被困在阴暗世界里的克洛德,后来间接地利用这件事的感召力影响了小约翰。那大学生意识到了这一点,心中对爱斯梅拉达的存在充满感念;更何况,将哥哥——自己在这世间唯一的血亲,“托付”给一个美丽而又阳光的姑娘,而自己又多了一位如此之妙的sister-in-law,这于他而言本就是一桩乐事。
“我的副主教哥哥那么明智,能被他看中的人肯定不会有错。”约翰暗自思忖着,笑得很灿烂。
终于,他从俯伏的石栏杆上直起身,在即将落山的夕阳的残辉之下,迈着轻松而悠闲的步子缓缓走进了那间小屋。
经过刚才的一番巨大波折,那波西米亚姑娘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拉过被褥盖住受伤的腿,以颇为紧张与局促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眼前推门而入的金发美少年。
“您好,爱斯梅拉达小姐,”约翰摘下帽子,以一种颇具绅士风度的姿态朝她躬身行礼,“我是克洛德副主教的弟弟,约翰·弗罗洛。我曾有幸见过您。”[2]
爱斯梅拉达见这个大学生的态度如此温和友善,与曾经克洛德对她所说的“调皮捣蛋”截然不同,先是心下暗自一惊,随后又很快释然了。她的性格比弗罗洛副主教要热情和善许多,以至于小约翰随即便收到了她回以的笑容:
“你好,约翰先生。”
见到爱斯梅拉达的反应,约翰又在心里默默赞叹了一番。面对陌生女孩时,这个大学生的态度要严肃许多。他一反往日的嬉皮笑脸之态,微笑着问道:
“您正在与我哥哥交往,对吗?”
“没错…”那姑娘小声回答,害羞得用手捂住微红的脸。
约翰这几个月以来学乖了不少,也慢慢地重新拾起了他的贵族风度。他很有礼貌地静默不语,等待她心绪平静下来,才握住她的手,以一种轻松的语调对她说:
“谢谢你,你的存在给弗罗洛家族带来了希望。弗罗洛家族需要一位掌管的女子,我的哥哥也需要一个人来带领他走向光明温暖的世界。”
他顿了顿,又恢复到那种激动、喜悦得有些哽咽的声音:
“我由衷地为你们感到高兴,谢谢你拯救了我的哥哥。希望你们能够甜蜜幸福地生活下去…”
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庄重而恳切的模样,爱斯梅拉达的心底涌现起暖流,她回握住约翰的手,含着泪朝他微笑。
送过祝福,约翰此行的主要目的也已经达到了。他重新抬起头打量这间小屋,被风蚀的老旧石墙上刻满了各种语言的铭文,正如他曾经从门缝里所窥视到的那样。[3]
“爱斯梅拉达小姐,我想要悄悄告诉您一件事情…”约翰压低声音,笑嘻嘻地对她说,露出颇为熟悉的顽皮神情,“您可得替我保守秘密,千万不能告诉我哥哥,否则他肯定会把我给教训一顿。”
“好…”爱斯梅拉达好奇地眨着乌黑的大眼睛,“什么事呀?”
约翰漂亮的脸上浮现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他抬起双眼,伸直手,指向了墙上所刻的那个巨大希腊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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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字…”约翰又重新别具深意地笑了起来。
“呀!你说这个单词!”爱斯梅拉达瞪圆了眼睛,“克洛德向我解释过,是''命运''的意思。”
约翰心下暗自一惊,他一向喜欢听各类消息,因此不由得慨叹着自己错过了许多精彩情节,不过他并未将这种讶异显露出来。他点了点头,“对,没错,但我所知道的要更多…”
“你知道我哥哥为什么要在墙上刻这个字吗?”
“为什么…?”她迷惑了。
他露出颇为神秘的复杂目光凝望着爱斯梅拉达,轻声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道:“看来哥哥还没有跟你说过这件事,不过也对,他或许也不会跟你讲…”
“那日我来找他,我望见了意想不到的一幕…”
“我的哥哥伏在桌前,用手痛苦地支着额头,不住痉挛;我听见了,他的口中念念有词——
''待我炼出黄金的那日,别说是法兰西国王,就是整个东罗马帝国,也会在复生后匍匐在我的脚下。
可是东罗马帝国…那又怎么样呢…
我需要的不是东罗马帝国,我所念想的只有圣母院前的那一小片砌石广场,只要她每天都来跳舞就好…''”
“他在念你的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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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并不是仇恨,而是我对你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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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可怜的吉普赛人,而你是圣母院的神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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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清晨,你在广场上迎着朝阳翩翩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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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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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颤栗攫获我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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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感觉我至今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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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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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我照镜子时,看到的都是一张恶魔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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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魔占据了我的心房
……
约翰顿了顿,续道:
“随后,他又站起身,拿起铁锤与钉子往墙上砸去。他说…
''但愿这枚钉子为孚比斯那个小子打开坟墓大门!…该死,我怎么总是、一再是、永远是这个念头!''…”[4]
“而在那底下,同一个人还刻了另一个希腊字…”
“没错。不过那是什么意思?他对我说是''虔诚''…”
约翰闻言,叹了一口气,决定为兄长保留点什么,“既然如此,那么我也就先不透露了。或许在将来,他会愿意告诉你最终的答案…”
“爱斯梅拉达小姐…或许,从一开始,他对于你的执念,已经要比你想象的更甚…”
爱斯梅拉达愣住了,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
约翰见状,心绪也颇为复杂,缄默良久。
最终,或许是为了活跃气氛,他耸了耸肩:
“不过,刚才我和哥哥在走廊上交谈时,他转过身下楼、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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