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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公爵府(上)


请容许我们将紧绷的精神稍稍挪开,转而去览阅城中其他角落的景致——倘若只看见甜蜜的恋人而不见此外的景象,难免会有失偏颇。当视野长期囿于爱与温情的灿烂柔光里,被蒙蔽、眩晕的双眼便难以望清这世间亘古存在的苦难与丑恶。

        现在,不妨让我们再来俯瞰观望一番这个时代的世界:在近几个世纪之间的历史时期,英格兰议会制雏形初现,法兰西autocraticmonarchy应运而生,神圣罗马帝国(今德意志)封建制度分而不裂,意大利诸城市一盘散沙。此时正是1482年的暮秋转冬之际,卡佩王朝绝嗣后,对于王位继承权问题所导致的英法百年战争不过才结束三十年。而在战争期间以及结束后,法兰西内部依然内乱不止,频繁滋生各种战争与起义,到了15世纪初才逐渐好转;同时瓦卢瓦王朝也迎来了一系列的鼎盛:法兰西基本统一、建立autocraticmonarchy、市民阶层崛起…

        当欧罗巴的各帝国都在为天主教教会所笼罩时,唯独法兰西以其“走autocraticmonarchy道路”而特立独行于时代之中。国王所特有的无上权力虽勉强瞻望着教廷的圣力,但也并不妨碍它随心所欲的血腥屠戮。百年战争因大不列颠帝国的君主垂涎法兰西的王位与两国之间各自扩张领土的勃勃野心而起,然而在这场控制英吉利海峡与各海港要塞的宏大战争之下,在法兰西王国的国境之内,还有无数正在暗中酝酿的纷乱,如同一件华袍底下所藏匿的虱子。

        在距今大约三百四十八年零六个月的某日[1]——这并不是什么史册记载的纪念日,清晨全城教堂的钟声鸣动,也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一切都看似与往常别无二致。既不是庇卡底人或勃艮第人进犯,也不是进行抬着圣骨盒的宗教列队仪式;既不是拉阿斯城学生造反,也不是“我们尊称威震天下圣主国王陛下”摆驾入城;甚至不是在司法宫广场吊死男女扒手的热闹场景;更不是十五世纪常见的羽饰盛装的某国使臣莅临到任。

        对于寻常巴黎市民而言,今天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然而,在某座远居城郭的公爵府邸中,事态却并非如此。

        就在大半年前,一月六日“全巴黎欢腾”的双重节庆——即远古以来就有的主显节和狂人节上,为缔结法国王太子和弗兰德·玛格丽特公主的婚约,弗兰德使团奉命前来。为此,波旁红衣主教不胜其烦,但是他为了讨好国王,不得不满脸堆笑,迎接弗兰德市政官那帮土气的外国佬,还在波旁公爵府款待他们,为他们演出一场“特别精彩的寓意剧、滑稽剧和闹剧”。不料天公不作美,一场滂沱大雨,将府门上挂的精美华丽的帷幔淋得一塌糊涂。而此时,先前经历了一月份“节日挫折”的查理·德·波旁红衣主教大人还得迎接另外一群来客。

        这是一座意式建筑风格的府邸,坐落于巴黎城西的布洛涅森林(boisdeboulogne-forest)与莽莽山丘之间,在它的背后横卧着玫瑰花园与大片广袤无垠的狩猎场,澄澈的溪流如缎带般从这块自然琢成的宝石里游弋而过。城中的喧嚣与纷扰都被它抛在遥不可及的远方,如同东方某位羽化出世的修士,睥睨着人间的一切。

        在意大利式的府邸里,门是很少的,波旁公爵府便属于此类,其华巧程度丝毫不亚于国王的行宫,房子里到处都挂着帷幔、窗帘和壁毯。

        在当时,无一座宫殿的内部不划出数不胜数的房间与走廊,错综复杂、匠心独运,充斥着奢豪的装饰;金镶银裹,大理石和木雕,加上九州的丝绸;有的角落层层设防还十分昏暗,另有一些地方则满堂光辉。那是些色彩斑斓、格调欢快的小厅,上了油漆闪闪发光的厢房,里面铺着荷兰彩陶或葡萄牙蓝色彩釉瓷砖,隔成阁楼的长窗窗洞、玻璃房间、可以住人的漂亮顶塔。墙壁很厚,掏空后还能住人。这里那里还有些布置优雅的小房,它们是密室,当时人称“小套房”——那才是犯罪的好地方。

        谁要想杀死吉斯公爵,或者后来,平息勒贝尔带来的小女孩们的呼喊,这里是好地方:结构复杂的密室,令初来乍到的人摸不着头脑。利于密谋的地方,新诞生的阴暗诡计便如水滴入海一般消失在那深不可测之中。王公贵胄们在这些雅致的洞穴里存放他们的战利品,类似于孔蒂亲王藏过亚当岛的两名美人,白金汉公爵藏过可怜的彭妮婉儿,等等。在那里干下的,犹如罗马法所云,都是vi,clametprecario,使用暴力、秘密进行且果决立断的事。这是些金碧辉煌的地牢,它们既像修道院,又像深宫。旋转楼梯上下盘绕,围成螺旋形的房间把你带回到出发点;一条画廊走到头变成小礼拜堂,凹室上设一个神工架。贵族们的“小套房”结构,仿佛就是参照珊瑚分支和海面孔穴的样子套出来的,枝桠分杈错综复杂。转动画像便露出一条道口,供进进出出,还设了机关:这也是不可或缺的,里面要表演话剧。这个蜂房层叠垒起,从地窖到屋顶楼无不如此。所有的宫殿,以凡尔赛宫为最,全都精雕细琢成这种奇特的石珊瑚,它就像泰坦们家里侏儒的住处。走廊、休息室、安乐窝、蜂房、密室,各种各样的洞穴为大人们藏污纳垢。

        古时候也有这类神秘的居所,其豪华奢侈堪与阴森恐怖相匹敌。在有些埃及古墓里还保留有它的样板,例如帕萨拉瓜发现的普萨梅蒂库斯王的地下墓园。我们还能在古诗里看到对这些捉摸不透的建筑的恐惧,迷离曲折,萦回盘绕之地。

        这纵横交错的走廊和房间,暗门和不期而遇的门阻碍着探寻的目光,使人放慢速度——恨不得飞跑,却又不得不信步游荡。起初以为只要推开一扇门,谁知要清理一团乱麻。

        走过一道门,便是另一个房间,接着是交叉路口的大厅。这里没见到一个活物,细细聆听,也没有任何动静。

        有时,又仿佛看到有人朝自己走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在镜子里的形象,穿着贵族的服装。的确如此,可又不太像;认出来了,却并非立刻就能认出来。

        往前走去,顺着任何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通道,走上府邸内部建筑的迷津,那里有一个漆绘和雕刻得颇为雅致的小房间,有点诲淫的趋向,却十分审慎。另一边仿佛是个小教堂,鳞片般饰满珠钿和珐琅,还有一些得用放大镜观赏的象牙雕刻,像鼻烟盒盖般精细。那边角落里又有一间佛罗伦萨式的极有格调的小厅,专供女士心情郁结时在里面小憩,所以后来便称之为贵妇人的小客厅。天花板上、墙上,甚至地板上,绕着珍珠,堆着花边,大片大片的墨玉拼出武士、女王和腹部贯着蛇鳞甲的美人鱼。磨出斜面的水晶给它的反光更增添了棱柱的效果。玻璃珠子和宝石相映成趣。昏暗的屋角里都能见到晶亮的闪光。谁都弄不清所有这些亮芒的切面,上面交相辉映着绿玻璃和旭日金辉,漂浮着鸽子颈部那种色彩的云霓,不知是一面面小镜子还是浩瀚无垠的海水——既细腻又恢宏的豪华。这是最小巧的宫殿,或者是最庞大的珠宝箱;麦布1的一幢房子,或者乔2的一件首饰。

        (注:1麦布是英国神话中的女王,“助产仙人”,人类希望的收生婆;2乔即降伏毒龙的圣乔治。)

        查理·德·波旁公爵大人与他的贵客们便聚于波旁公爵府的那些小套房里其中的一间。

        我们不妨想象一下在那座富丽堂皇却又寂静可怖的城堡中的情景——

        到处都是毯子,暗藏的暖墙给这些走廊和房间维持着夏天的温度。六月仿佛已经被某个魔法师所抓获,关在这迷宫里;有时气味芬芳,一阵阵馥郁的香味扑面而来,仿佛那里种着无形的花。这是一个和巴黎城中心完全隔绝开来的奇异境地,是一处悄然释放出罪恶的潘多拉之盒。

        迎门窥望进去是一张巨大的雕花木桌,桌上的金烛台将屋内的景象昏暗地照着。波旁红衣主教——这位总披着艳美大红袍、在巴黎市民之间颇受欢迎的先生,此刻正倚坐在桌前端的那张猩红色丝绒太师椅上。

        而在他的身侧,还有几位贵族也都围坐在那张暗室中心的木桌旁:

        波旁红衣主教大人的左手侧坐着的是昂热城的红衣主教先生:约翰·德·拉巴吕红衣主教。此人形容痴肥,如同教堂内的一座大钟,因此行走时也极其自然地带着让人退避三舍的威力,他穿着一身垂到地面的花色丝绸长袍,雪白的褶边领口像马缰绳般勒出颈上的赘肉。在他身旁的是德·圭耶纳大人,恰恰相反,此君瘦得可怕,仿佛圣墓里的一具枯骨,深深凹陷的眼眶里嵌着一对玻璃珠似的眼睛,反射出狠厉的凶光刺到对面的一人身上。

        而波旁公爵大人——这位高卢首席主教的右手边是他的姻亲,勃艮第公爵莽夫查理,因其母亲正是安妮丝·德·勃艮第郡主。一袭及膝的刺绣短外袍,衣领竖立,背部有褶皱图案:这种服装如今被戏称为“花斑马”。胸前和袖子的上部填充棉絮,更加突出了男性那种宽肩细腰的十足阳刚之气;袖子则被裁开,以便能够使人看到里面的白色亚麻衬衫。

        (注:在天主教的肖像学中,基督就被认为是“上帝的右手”,通常就代表着“正直与公正”;左手却通常代表“迂回与狡黠”。上帝的右手是加百利,左手是撒旦;右手代表爱与秩序,左手则代表着审判与惩罚。)

        在莽夫查理的旁边,大桌右侧那有些不起眼的暗角里,还坐着一位客人——正是始终被圭耶纳大人用阴沉的目光所剜挑的那位。

        他的身形纤细如树上抽出的新枝,面孔看起来十分年轻,淡静的目光里带着几分历经沉淀的老成,这种特质反而又模糊了对于他年龄的揣测;他至多二十来岁,或许也可能是个少年,因为岁月从不舍得在他的脸庞留下任何摧折与消磨的印痕。这是一个阿多尼斯式[2]的俊美男子,皮肤很白,深褐色的齐耳短鬈发,瞳孔墨绿如同落地窗外狩猎场的密林。任由其他几位贵胄嘁嘁喳喳的聒噪寒暄声在耳畔盘绕,这位阁下始终缄默地坐着,垂下眼睛入神地凝视水晶杯里葡萄酒闪烁出的暗红色幽光——这种由波旁庄园所酿造出的、整个法兰西品质最为上乘的葡萄酒,此刻也正无声地在杯中淌动,沉静如月色;烛辉洒在那一点间,如同雾霭里迷离的幽影、圣堂中咏唱的乐韵回响,它映照出桌前那些形神各异的面孔,在这间暗室里,冷得像冰一样。

        这是一位显得极为格格不入的来客:无论是他的形容,抑或是他的态度与反应,都将他与屋内的其他人彻底隔绝开来。这位漠然不语的美少年披着刺绣的黑色长斗篷,不时从其中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掸去偶然间落在大领边上的尘埃。他一直不做声,像屋内扑朔的烛火,静默得毫不起眼,可又确实是极为必要的存在。

        据后世史书的字里行间所记载,这位神秘的大人是图卢兹的伯爵,他在图卢兹伯国与阿奎丹公国的交壤之处有一片领土,也在香槟伯国有着自己的领地。

        又言,这位大人身世极为坎坷。其幼年时期曾经流离于境外的某处,远隔法兰西故土。或许他在欧罗巴大陆之间跟随人奔走,随船渡过英吉利海峡抑或是其他不知名的海域才最终回到法兰西;后来,他又被王庭之中的某个贵胄搜查团体所认出,这才被带回到他的领地,继承原本属于自己的财产与爵位。

        如今是1482年的秋末,而这些旧事发生于将近十五年前。史料模糊了曾经的这段细节,也许这位阁下当时年仅九岁,而现在则约莫到了二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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