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沉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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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闹剧让整间祈祷室再度陷入了沉寂,留下来的纪尧姆和奥利维两位先生全都吓得脸色煞白——倘若老国王就此急转思路,再继续连带着彻查下去、发现他们贪污受贿,那他们所有人的小命恐怕都得玩完。
路易十一怒不可遏地瞪视着库瓦提埃,那个满脸被药茶熏得发绿发黑的御医此刻也是有苦难言、痛不欲生:他嫌香料成本太高,因此调配药茶时也是尽可能地克扣,这直接导致了成品的味道急转直下。然而,他本人对此却毫不在乎,“反正需要喝这药的人也不是我”,他如此自鸣得意道;不料有一日,这杯他用来虐待国王的药茶,最终直接被喷到了他自己的身上。
“天杀的!你给我喝的鬼东西比沟里的脏水还要恶心!看看你自己的脸吧,你的心就跟你现在的脸一样黑!雅克·库瓦提埃大夫——你安的是个什么''好心'',难道这还需要我多说吗?”路易十一指着他的鼻子,恶狠狠地骂道,“一条毒蛇敢攀在王冠上——你这恶狗,贪心会要了你的命!趁着我还没有下令杖笞你,带上你的破箱子,给我滚出巴士底堡!”
库瓦提埃也从未见过国王动这么大的气,他吓得连从脸颊滴落的药茶都没来得及揩掉,唯唯诺诺地应承了两声,扭头便仓皇逃出了那扇门。
然而,在倒霉的御医夺门而逃以后,路易十一只是瘫坐在椅子上,嘴里咒骂着嘟哝些什么。他的哮喘声与胸腔里的杂音盖没了他所说的内容,几位大臣什么都不敢说,屏息候在一旁等他发话。
“真是倒大霉!——一大早上就被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败了心情!”路易十一又重新自顾自地叫骂起来,他紧紧捂着自己的胸口,显出一副快要呕吐的模样,“伙计们!我看他真是像风一样把我的钱全都给刮走了!…该死的!找我勒索的人没了,可是现在能给我看病的也没了!…”
听到这话,纪尧姆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刚才还站在他身旁的科坡诺勒老板早就已经被拉了出去,此刻依然不知所踪。一想到自己那位总是嬉皮笑脸的好兄弟要么已经被塞进了大铁笼子里,要么就已经被几个卫兵给联手扔出了巴士底堡,他就不寒而栗。好在正当刚才“看戏”的间隙里,这位先生冥思苦想,终于心生一计。
“陛下——”他凑上前去,试探性地低声道,“在属下看来,或许世上还有一个人能为您医治…”
路易十一那双因病弱而混浊的眼睛倏然间亮了起来:
“谁?——”
“属下听闻,巴黎若萨的副主教,堂·克洛德·弗罗洛医术高明,世人皆称其为''艾斯库拉皮乌斯医神再世''…若是陛下能让他前来医治,想必龙体很快便能有所起色。”
“可我听说他病了。”路易十一若有所思地沉吟道,“我中途还见过一次他的弟弟——他从去年冬天起,就一直待在圣母院里不曾出门。他弟弟说他病得很厉害,我怕是难得见到他。”
见国王如此态度,奥利维也赶忙凑上前去劝说:
“陛下,既然他的医术如此精湛,那岂不是理应早就已经将自己的病给治好了?再者,您贵为一国之王,他自己的那点小恙,哪里还能比得上您的病要紧?只要能把他招来——陛下这里既有藏宝室也有刽子手,哪怕是个疯人也都知道该怎么去选!陛下身为法兰西雄狮,别说是他区区一个主教代理,就算是艾斯库拉皮乌斯本人前来,等见到了陛下,也会恭顺地给陛下医治。不如前去探探虚实,看这位副主教大人是否果真如传闻所言那样高明!”
“有道理…”路易十一半垂着头,微微扶了扶他的脏帽檐,“难题在于——以他的脾性,我这样贸然闯入圣母院要人,他恐怕很难会有真心实意为我治病的打算。”
“那…陛下不如带上一个与他熟识的人——人在面对与自己更为亲近的人时,总会不由得多留几分面子。”奥利维提议。
“他的学识异乎寻常,脾气也异乎寻常地怪。一个他能熟识、而我也恰巧认识的人,真是让人怀疑,这世上究竟还有没有这样的人。”
“陛下,”纪尧姆·里默早就对奥利维抢过自己话语权这一举动暗自积怨已久——在一个权贵的面前,出言献策的机会越多,通常也正意味着所博得的宠爱与奖赏越多。他不甘示弱,便也开口道,“据属下所知,您的代诉人雅各·沙莫吕先生早先就已经师从克洛德·弗罗洛副主教学习炼金术,想必他会与自己的老师相熟。只要能够召他一同前往,我想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路易十一对此欣然应允,当即便令仆人备好马车。几人驱车前往大堡法庭——那正是法官沙莫吕大人平日的工作地,然而,当他们走到大堡法庭的门前时,却惊诧地发觉沙莫吕并不在那儿。
……
当一行人苦苦寻觅了不知多久后,他们终于在街口的一处大门廊下,发现了一个蹲在地上东张西望、四处摸索的身影。
随即,路易十一悄然走到那人背后,将手缓缓按上了他的肩膀…
“嗷哟!!!——”
猝然感受到了肩上的力道,沙莫吕霎时便被吓得高声尖叫起来,他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就惊得腿一软、随即一屁股跌坐在地。如此丢脸的举动让他怒不可遏,那一瞬间,他就已然在心底发下毒誓,要让那个陷害他的人付出血的代价。
“你这该死的东西居然敢来打扰我看雕像!这么大个巴黎城你待在哪里不好,连我都敢惹!你知道我是谁!?我今天就要杀…”
然而,就在看清楚对方容貌的那刻,沙莫吕大人那副凶神恶煞的神情当即便凝冻在了脸上。
“…陛下。”
所有人都沉默了很久,谁都不敢率先开口打破这片死寂。
只见沙莫吕吓得脸色煞白,他依然维持着刚才那瘫软在地的姿势一动不动,整个人都仿佛一尊浇筑过的塑像。他双颊抽搐,大张着嘴,全身僵直、不时痉挛,甚至于忘却了呼吸;他用那两只彼此相去甚远的死鱼眼睛直愣愣地瞪视着对面的国王,眼里流露出既是迷惘、又是惊惶的神采。
“雅各·沙莫吕伙计,今天似乎不是休息日啊?——”
路易十一诘问道,嘴角微微抽搐了两下,脸色很不好看。
纪尧姆和奥利维两人也都面面相觑,不时以悲哀的目光向眼前这位倒霉蛋致意:真不走运,他今天偏偏自己撞到了枪口上。
“…陛下!饶命啊!陛下!——”沙莫吕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眼下的处境了,他痛苦万状地捂着头,跪在地上连声哀叫,“属下愚钝,刚才一时没能看清陛下的卓绝风姿!今天工作日能在此与陛下相遇完全是误会!我也是有苦难言,倘若陛下肯纡尊降贵听一听我的苦衷[1]!…”
“雅各伙计,我本来可以直接按你刚才的举动成立上十项罪名、然后再把你的脑袋给摘掉;但是,作为一个慷慨仁慈的君主,我决定换一种方法。眼下正好有一个机会,让你可以将功补过、免除一死——”他缓缓说道。
沙莫吕早就已经是被吓得六神无主,哪还顾得上这些?这一让他得以“免死”的喜讯,在他听来不啻空谷足音。
“属下自然甘愿为陛下赴汤蹈火!”沙莫吕连声叫着,唯恐又惹得路易十一哪不高兴,让他收回了自己先前的旨意。
路易十一睨了他一眼,又问:
“伙计,据我所知,你认识克洛德·弗罗洛副主教?”
“啊呀!陛下,这您可就有所不知了——岂止是认识,他还是我的老师!”沙莫吕的语调不无得意。
“噢——”路易十一装作一副恍然大悟、仿佛自己才知晓这件事的模样,“那想必你和他很熟了?”
“应该算是吧,陛下。”他讪笑一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他虽然脾气有点怪,但品格与操守的确出众。”
“这就行了——跟我去找他。”
“…陛下,他犯什么事了…?”
沙莫吕愣了半天,下意识地联想到了自己的情形。
“他医术高超,我得请他给我治病。”路易十一简短地解释,“伙计,既然你跟他那么熟,那就由你把他请来吧。”
“…陛下不妨用自己的名号去请?我想他也不能拂了您的面子。”
“蠢货,”路易十一脸色一沉,骂道,“我早先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他不像是那种能够谄媚的人。”
“明白了,陛下!我一定去请!”沙莫吕信誓旦旦地保证,随后又小声问,“…真的能免死?”
“伙计,你要是再多问一句,恐怕就不能了。”
他冷淡地回答。
途中,谁也没有多言——车里坐着一个国王、两个看过国王闹剧的臣子与另一个不知是否还能有幸免死的法官,想必气氛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
马车在圣母院背后的一扇小门前停下,一行人走下马车,朝那道门走去…
看守在门前的教堂执事充满戒备地紧盯着马车,他看到车上的四人正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毫无疑问,他们是想进圣母院的门。
“你们是谁?圣母院里现在不接待外人!”他一声断喝,打算把他们赶走。
“我们来找主教代理克洛德·弗罗洛。”
沙莫吕没好气地叫道。
“副主教大人说了——这段时间没有他的准许,谁都不准进圣母院去找他,哪怕是主教来了也不能进去!”
“简直是不可理喻!…”奥利维咕哝道。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响起了一道急促的脚步声。
“怎么了,莱尼奥?”另一个年轻的教堂执事听见动静也匆匆赶来,“这是哪来的人?”
“不知道!他们非得吵着要进圣母院,还不肯走!”他气愤地说。
“你们不知道吗?——副主教大人下令关闭这扇门,谁都不准进去找他!还不快走!”那个教堂执事也转向他们,高声叫道。
“你这条冥顽不灵的看门狗!——我们今天非得找到他不可!”沙莫吕气得脸都涨红了:这可是他免受酷刑的唯一机会,哪能因为区区两个看门人的阻挠就泡汤了呢?
“不可能的,我们绝不会让你迈进这座塔楼!”
一片死寂,双方都紧盯着彼此,谁都不肯退让。
“就算是国王也不让进吗?”路易十一抬高声音往前走了几步,他一面走着,一面又捂住胸口重重咳了两声。他斜睨了他们一眼,那张苍老而冷峭的脸上被挤出几缕皱纹,“两位年轻人,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性命才是最紧要的东西。”
“老人家,我们也很同情您。”其中一个教堂执事面无表情地说,“但没有副主教大人的指令,我们不会放任何人进去——哪怕您真的戴顶王冠、扮成国王也不行。”
“真不知道你们两个的脑袋是怎么长的,比一棵被雷劈过的莴苣还要蠢!”沙莫吕再也忍不住了,冲上前去破口大骂,“圣母!他就是国王!你们两个听见了吗!?——他就是我们仁慈宽厚的国王陛下!现在你们可以开门了吧?噢,你们要是还一口咬定不愿意开门的话也行——我就把你们两个抓到大堡法庭里面去审一顿,然后再把你们推到河滩广场的绞架上去!听见了吗?你们这两头蠢驴!”
霎时,两位教堂执事僵在了原地,脸色变得比墙缝里糊的浆粉还要白。
“吱呀——”
那扇老旧的小门被缓缓推开了。
“陛下,让我上去请他吧。这么高的楼梯,您若是一阶一阶地爬上去,得有多辛苦!”立了功的沙莫吕抓紧契机补道,“您只需要马车里歇息,然后等我的好消息——”
路易十一微微颔首,目送沙莫吕的背影飞快地消隐在旋梯黑暗的拱顶之下。等待的时间显得分外漫长,余下三人如坐针毡地揣度着沙莫吕可能的遭际,而那两名教堂执事则更是噤若寒蝉了。
……
当沙莫吕气喘吁吁地赶到那扇门前时,他竭尽全力敲了好几次门,却全都没人回应。他满心焦灼地闯入那道虚掩的门扉——只见小屋落满了灰尘,各种炼金仪器与典籍依旧杂乱无章地摊置在各处;然而,那把背向门的高大安乐椅上却是空的——屋内的人已经不见了。
“老师!弗罗洛先生!”
他连声喊叫,在屋里四处搜寻,却全然不见对方的踪影。他寻觅无果、心如死灰之际,却蓦然用余光瞥见,在被安乐椅挡住半面的那张大桌上,有一张早已发黄的旧羊皮纸。
那纸缺了一角,破损处呈毫无规律的薄膜状,可能是不知何时被磨去抑或偶然扯破的印痕;在那张纸的旁边,有一只翻倒的干枯死蜘蛛,头顶天窗的玻璃上留着一道细裂纹,一张已垂落大半的破蛛网正摇摇欲坠地悬吊在那里——也许是当时的巴黎曾下过一场雨,这张蛛网被天窗上雨水所冲击垂落;而网上蜘蛛的尸体,也随着蛛网的覆落,一同坠了下去。[2]
这些叙述或许有些无关紧要,我们需要着重强调的是——沙莫吕在抓起那张羊皮纸的时刻,神色就已经彻底变了。
……
路易十一坐在车内,他借着“拉起帘子透气”的由头将视线探出窗外,一瞬不瞬地紧盯着那扇小门。他越等越是心焦,只恨自己不能一步迈上顶楼一探究竟。
不知过了多久,沙莫吕终于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中——然而,哪怕他以如此快的速度大步跑下楼,他的脸色却依旧是那种无法掩盖的灰白。
“陛下…出事了…出大事了…”沙莫吕冲到马车前,双手死死地扒住车门,他的嘴唇发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气喘吁吁地用口型说道,“出大事了…”
“什么事啊!?”
路易十一对他这一不明所以的态度分外不满,他花了很久才听清沙莫吕的语无伦次——与辨认他的话语同样费力的,是他的答复。
“副主教…不见了…”
沙莫吕呆愣地微微摇着头,仿佛是在竭力甩掉自己脑海里的想法。
“什么''不见了''?那你就去找啊!”
路易十一怒不可遏地吼道。
“不…陛下…不…”
沙莫吕依然没喘过气来,他颤抖着手捧上那张羊皮纸,一双瞪大的眼睛里毫无神采。
“陛下…请您…看看这张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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