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赠

请了大夫诊治，大夫眉头紧锁，表示此女脉象古怪，症状严重，怕是什么疑难杂症。

        沈安知道，凡是疑难杂症，基本都无药可医。他只觉得脑袋“轰”的一下炸响了，整个人几乎无法站立。

        沈安按照大夫的吩咐，日日殷勤照顾方菁菁，然而方菁菁还是动不动便晕倒，一晕晕几日。随着晕倒次数和时间的增加，方菁菁的姿态也不似从前那样从容。

        方菁菁开始将自己反锁在屋子里，谁也不见。无论众人如何苦口婆心的劝说，越是闷着越不容易康复，她充耳不闻。

        沈安担忧地问海螺里的女妖，他会不会像失去卿楚和祁蹈那样，失去方菁菁。

        女妖不曾回答。

        那海螺似乎也失灵了，沈安须得喊她五六次，她才懒洋洋地出现一次。她总讲些安慰的话，但无非是吉人自有天相之类。

        方菁菁的身体迅速衰败。在月圆之夜，她差丫鬟将沈母叫到屋中。

        屋子里氤氲着浓郁的血腥之气，不知道方菁菁说了什么，沈母出来的时候脸色煞白。

        第二日，方菁菁便死了。

        沈安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躲在门后不敢进屋。仿佛晚一点看见尸体，他便可以欺骗自己——方菁菁的死只是下人的玩笑。

        沈母道，方菁菁临死时再三嘱咐，不许沈安碰她。

        她让沈母用白布盖住自己的身躯，到死的那一天都坚守自己的誓言，不爱沈安。她还说，她还许过一个愿望，愿沈安平安富足。

        沈安已经不计较这些了，他无数次想掀开白布，看方菁菁最后一眼，可是沈母拦了下来。

        看着棺椁被人慢慢地放入土中，沈安的心已然麻木了。虽然方菁菁生前安慰他，痛苦的事情不该堆叠，并认为事实就是如此，他也无法不相信自己不是克妻的命数。

        白发人送黑发人，沈家二老哭得非常伤心，沈安反倒不哭不闹。他只是爬到屋顶上，像疯子一样喝酒，喝到呕血，从屋顶上滚下来，摔断了一条腿。

        等痊愈以后，沈安举家从周庄搬到了临安。他再次出海，如是过了几十年，他的海外生意越做越大，他也摇身一变，成了大昭第一富豪。

        集萃楼内，满脸长须的沈安幽幽地抿了一口茶，笑道：“年少时吃馒头就咸菜，路过那算命先生的小摊，满以为他说的都是假话，岂料他的预言句句成真了。”

        司幽对算命预言一事不置可否。只能说沈安的红颜们薄命，沈安被吓得再也不敢让女人靠近自己半分。

        “那海螺呢？”司幽摇了摇那海螺，又放在耳边，什么声音也没有，“不是说这海螺内住着妖女，如今怎么跟个哑炮似的？”

        “呵，是这样的，内人死了之后，我很久没有与海螺说过话。她大抵生气了，再没出现过。”

        “是吗？”司幽笑了笑，“脾气还不小。这样吧，沈老板，我先回去思考一下怎么帮你，有眉目了，立刻告诉你。。”

        “如此有劳魔君。”沈安差小童送了司幽一个锦盒，司幽启盒一看，竟然是一株千年人参。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沈某在此静候魔君的消息了。”

        “以我广博的见识，也不曾听说海螺妖。这海螺里究竟有什么古怪？”仿佛是因为沉默令人尴尬，张颂鹤刚出门就问了司幽一个不痛不痒的问题。

        司幽掂了掂那海螺，轻飘飘的，一点分量也没有。海螺只是普通的海螺，如果不是因为沈安现在真的富可敌国，她甚至以为，沈安的自传一半以上都是吹牛。

        或许吧，她怎么看沈安也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任他自吹自擂，说自己年轻时多么玉树临风、英俊潇洒，把那些女人迷得神魂颠倒，又说自己去过姑射山，见过仙子，等等等等，都像是吹牛。

        “他这妻子倒也奇怪，不爱沈安，却非要进人家祖坟。”司幽一时觉着好笑，“难不成沈家祖坟里有什么好东西？”

        “行了，若是真有好东西，她何不生前去偷，非要死后进去。”张颂鹤哂笑，“我估摸着，一定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司幽白了他一眼——傻子都知道有别的原因。

        二人回到屋中，桐荷向司幽行礼。司幽见被褥已经铺好了，伸了个懒腰便要躺下去，张颂鹤却道：“等等。”

        “又怎么了我的老祖宗？”司幽不满道。她才来临安几天，便被各种琐事缠着，多少有些不快，又道，“你不让我睡觉，是不是巴不得我明天起不来，不去集萃楼了？”

        “沈安留下的谜团让我心痒难耐，我便想到一件好东西。我觉着这东西或许能帮我们解开谜底。”

        “什么？”司幽好奇地问。

        张颂鹤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才想起他将此物藏在自己随身携带的乾坤袋中。乾坤袋内有乾坤，可以容纳无数东西。

        张颂鹤翻出一个占满灰尘的煤油灯。

        “这破灯不是你去哪户农家里偷的吧？”司幽扫兴道，“我还以为什么东西，神秘兮兮的。”

        “这可不是简单的煤油灯。”张颂鹤摸出一根灯芯放入灯盏中，用火石点燃。一时间，跃动的火光四周围绕着无数黑色的暗影。

        “咦？”司幽多少来了一点兴致，好奇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叫招魂灯，你还记得五丈原的七星灯不，此灯与那七星灯有异曲同工之妙，若能燃上七七四十九天，便能让死者还魂。”

        一丝阴风吹来，司幽裹紧衣衫，迟疑道：“你想复活谁？”

        “复活是不可能复活了，但可以将还未投胎转世的魂魄从阴阳交界处召回。”

        “你是说方菁菁？”

        张颂鹤点头。

        “得了吧，人家死多少年了，早就喝了孟婆的汤料，这一世不知道做哪家的闺女，快活得不行。”

        “可我觉得她的病来得甚是古怪，若是不甘而死的，或可不肯投胎，做着黄泉边的孤魂。十几年了，若是再没人发现，恐怕她就要魂飞魄散了。”

        张颂鹤说得玄乎，司幽被唬住，连忙道：“既然如此，不如施展招魂之术，看看她是否还在。若在，也好问问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张颂鹤点头。他装神弄鬼似的哼哼了一段时间，睁开眼，沮丧道：“难不成灯是假的？”

        司幽又翻了个白眼，真是自讨没趣。她困极了，仰头倒下，酣睡起来。

        冥冥中听到有人在呼唤司幽，那人似乎迷了路，司幽好心，拨开大雾寻找那人的身影。只见一女子飘荡在流水前，悲啼着。司幽问：“你是谁？”

        “奴家姓方，名菁菁。”

        方菁菁。便是沈安口中的无眉女。此女一面啼哭一面道，有人占据了她的躯壳，将她放逐于黄泉边，使之不得归家。整整七十年了。

        “不对啊，你三十岁死，又被放逐七十年，沈安岂不是该一百一十多岁了。”

        “不是我！我何曾死过？！”方菁菁哭泣道，“我五岁时发了一个怪梦，一条鱼妖因为得罪了仙姑，被贬到凡尘。鱼妖不忿，入了我的身，做她的大小姐，却将我困于此处。

        “我恨极了她，便诅咒她，若是爱上了凡尘的男子，她必然皮肤溃烂而死。许是我的诅咒显灵了，她当真因为爱上一个凡间的男人死了。可她到死都任性至极，不肯将我放回躯壳内。”

        好可怜的孩子，司幽揉了揉额角，道：“现在你怕是也回不去了，你的躯壳早因为你的诅咒溃烂地底。不如我将你送到别的地方，再借你七十年阳寿。”

        “真的吗？”

        “既然能见到我，便是有缘。司幽何时说过假话？”

        方菁菁闻言，感激涕零，再三叩谢。

        料理完这琐事，司幽登时醒了。她思忖良久，总算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理清楚。她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便朝沈安的客房跑去。

        沈安对着墙上的挂画沉思，没有一点儿倦意。听到门童传话声颇为诧异。

        司幽一见到他，便道：“我知道海螺中的女妖是谁了。”

        因为犯错而受列姑仙子惩罚的陵鱼妖不忿，驱逐了方菁菁的灵魂，在人间做逍遥的大小姐。可陵鱼妖不知，做人间女子是要成亲的。被催得没有办法，她便开始选夫婿。她听说沈家二少爷是个一事无成的少年，屡试不第，还喜欢和狐朋狗友厮混。于是她点了他，上了花轿。

        沈安越是混球，她越自在。她不想再嫁给别的男人了，不然又得重新选夫婿。而且，方菁菁诅咒她不可以爱人，她自然要选最差的那一个。

        不知道为什么，沈安竟渐渐变好了。

        沈安说爱她，她心旌摇动。于是她虔诚地在佛前祈愿，她不会爱上沈安的。

        沈安越来越好，她便越来越畏惧。她嫉妒那个叫祁蹈的女人，无比嫉妒。她也想和沈安日日说话谈心，想成就自己的丈夫，于是她变成算命摊前的老人、集市中的老妪、藏在海螺中的女妖。

        她化身海龙，亲自把沈安带到了仙界。列姑满足了她的愿望，赠予沈安无尽的财富。她却被诅咒反噬，日益衰败。

        为了避免沈安看见她溃烂的躯壳，她让沈母包着她的躯体下葬。如此，在沈安眼里，她从未改变。

        “女妖就是你的妻子，你在姑射山见到那条栖息的陵鱼，便是她的真身。”

        沈安愣愣地听着。良久，他耳边蓦然响起方菁菁常常对他说的那句话。

        “我已经向佛祖发过誓了，绝不会爱你。”

        她已经爱他至深，所以无论如何频繁地求佛，佛也不能斩断她的情思。

        她说他不能忍受他的接近，因为她怕自己控制不住涌动的情愫。

        如果此生不能告诉我的夫君，我爱他。不如赠他一场盛大的富贵。这才是，方菁菁临死前对娘亲说的话。

        沈安想清楚了，不得不以手掩面，痛苦地坐在檀木椅上，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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